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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不怪你了

  酒令小段返場完畢了,幾人往回走,第二次返場開始,第二次返場方文岐逗哏,何向東給他量活兒,爺倆又說了一個小段兒。

  這場就是他們師徒的相聲秀,逗哏捧哏膩縫,隨意組配,效果皆是奇佳,可算是讓同行們好好瞧了一把什么是相聲藝人的自身素養了。

  今晚上就沒有要返場很多次了,何向東最怕的就是自己師父的身體吃不消,現在看師父的神情就知道老頭兒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了,可不能再說下去了,不然指定得倒在臺上。

  所以第三次返場,就沒有要說什么段子了,就把后臺的幾個老朋友叫出來跟大家見個面聊上幾句就行了。

  楚城也是這個時候出來的,大家一起開了幾個玩笑,也就是了。楚城見著方文岐的身體狀況,也不敢抱怨什么,能一起說上一個小笑話也就知足了。

  別的演員倒是也沒怎么出來的,就是楊三被方文岐叫了出來,這是方文岐最后一次登臺,恐怕也應該是楊三的最后一次了。

  楊三顫顫巍巍上了舞臺,盡管很努力,可他還是無法直起身子,稍稍有些佝僂著。

  方文岐將他引到了桌子里面,楊三扶著桌子沖著觀眾鞠了一躬,說是鞠躬,其實跟點頭沒有什么大區別。

  饒是如此,觀眾還是被感動壞了,掌聲連連。

  見到楊三要說話,何向東趕緊把話筒給他往下壓了壓。

  楊三對著話筒,顫顫巍巍說道:“相聲藝人楊三,向觀眾……觀眾致敬。”

  “好……”觀眾對這個年邁的老人給予了極大的寬容,這個顫顫巍巍的老藝人在臺上只要還能說得出話來,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楊三擺擺手,慢吞吞:“別那么大聲,我年紀也大了,膽子也小。”

  “哈哈哈……”觀眾非常給面子。

  何向東在旁邊來了一句:“您年輕那會兒偷摸跑進人家家里,偷會人家姑娘的時候,也沒見您膽子小啊?”

  “哈哈哈……”觀眾大笑。

  楊三沒好氣道:“一邊玩去,那是愛情。”

  何向東趕緊點頭:“是是是,被人家家長追著打的愛情。”

  現在方文岐是站在逗哏位置上的,他道:“行了行了,別鬧別鬧,你楊叔是正經人。”

  楊三道:“是,就你師父不正經。”

  方文岐不滿了:“我這兒還幫著你呢。”

  “噫……”觀眾噓聲起。

  方文岐搖搖頭,給觀眾介紹楊三:“諸位,這是楊三,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了。這是個愛相聲的人,解放前他就說相聲,后來蹬了幾十年三輪,也算是改了行了,可他就沒有一天把相聲放下的,每日必練基本功。”

  “好……”觀眾大聲叫好。

  方文岐接著道:“在二十年前吧,我和楊三還有小東子在天津的連城曲藝俱樂部一起說相聲,那時候就我們爺仨,還有一幫唱戲的,小東子那時候才九歲,可他非常受觀眾喜歡,比我們兩個老頭子可受歡迎多了,那時候我們都得靠這個孩子養著呢。”

  這話一出,全場都笑了,大家都是以為這是一句玩笑話,可是當事人卻都知道,這是真的。

  何向東低下了頭,懷念且又復雜地笑了。連城曲藝俱樂部永遠都是他心中的那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太多回憶,太多過去了。

  說到了連城曲藝俱樂部,站在上場門的林正軍目光蕭瑟,他又回想起了那段激情澎湃的崢嶸歲月,只是可惜啊。時移世易,歲月不饒人,他亦不曾饒過歲月。

  樓上的錢國生也是長嘆一聲,他上一次見著師父就是在連城曲藝俱樂部,就是二十年前,足足二十年了。

  方文岐長嘆一聲,動情道:“連城是個正經說相聲的好地兒,向文社也是個說相聲的好地兒;連城的觀眾是最懂相聲的觀眾,向文社的觀眾也是最懂相聲的觀眾。能為你們演出,是我方文岐此生莫大的榮幸。”

  一躬而下。

  “好……”全場轟然叫好。

  起身后,方文岐看著全場觀眾,又嘆了一聲:“只恨蒼天不饒人,我怕是沒命再給諸位說相聲了。”

  “別走。”也不是臺下誰人帶著哭腔喊了一聲,隨即瞬間全場掌聲都響起來了。

  這位老藝人在臨死之前還想著為觀眾演出,這份真摯這份虔誠,他們還能說什么呢,怎能讓人不深受感動啊。

  在場許多記者媒體也羞愧地低下了頭,之前是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該如此揣度這位老藝人,不該啊。

  錢國生更是難受不已,恐怕今日之后,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師父了,師父要沒了,沒了……

  何向東也是強忍著悲痛,眼眶卻是紅了起來。

  方文岐仰著頭,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相信此刻他心中也是極為復雜的。

  過了良久之后,方文岐低了下頭,看著全場觀眾,他幽幽嘆道:“馬三立先生幾年前也辦了一場告別演出,他在臺上問觀眾說‘我值嗎?”,就這三個字,但這三個字卻是對一個相聲藝人的一生藝術生涯最好的評價,這個評價是你們給的。”

  “我方文岐說了一輩子相聲了,沒紅過,臨了臨了辦了這場告別演出,還是場商演。先前好些人都說我是不是臨死撈錢,我徒弟是不是用師父的死來賺錢?其實不是的,相聲本來就是一個花錢聽得玩藝兒。至于撈不撈錢,這場相聲值不值這些錢,這得你們說了算。”

  “所以……”方文岐仿佛是用了畢生的力氣,問道:“我值嗎?”

  “值。”全場觀眾嘶吼著聲音回答。

  方文岐一邊笑一邊流淚。

  何向東早已淚流滿臉了,不忍面對觀眾,他低著頭不敢作聲。

  方文岐笑著擦著自己的眼淚:“值了值了,這是我方文岐這輩子得到過的最高評價,但愿還有來生,我還給你們說相聲。”

  全場觀眾也是濕著眼眶鼓著掌,這是他們和方文岐的約定,一個橫跨來世今生的約定,也一個虔誠的相聲藝人跟他最愛的觀眾的約定。

  默然了許久,觀眾的情緒才終于恢復了正常,方文岐自己的情緒也稍稍恢復了些正常。

  他抬頭看著,卻總覺得哪兒也看不夠,看看前排,看看后排,再看看遠處幾個區,邊看邊流著清淚。

  最終他的眼睛停留了三樓,他伸手擦擦眼角淚水,長出一口氣,顫聲道:“國生啊,我知道你來了。”

  此話一出,三樓錢國生瞬間用力抓住了身前的窗沿,眼前早已模糊了一片,脖子上青筋都起來了。

  陶秘書更是傻在當場。

  何向東始終低著頭,不說話。

  方文岐自嘲笑笑,陷入了回憶:“國生啊,咱們爺倆多像啊,他們都說咱們爺倆像呢,還有好多人問你是不是我的私生子。嗬,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是很高興的,我這輩子就沒有孩子,也是真正把你當成我的親兒子的。”

  “師父……”錢國生感覺自己喉嚨像是卡著了一根巨骨,萬語千言都說不出來,他只覺自己胸腔很難受,難受地要爆炸。

  說著說著,方文岐也流下了眼淚:“其實不該怪你,也怪我脾氣太倔,我要是能稍微軟一點,咱們爺倆也不至于如此。幾十年都過去了,大半輩兒都過去了,我的兒啊,我的國生啊,師父不怪你了,不怪了。”

  “師父。”錢國生大喊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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