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方文岐歿。
老頭兒走的時候,是帶著微笑的,走的很安詳,就跟睡著了一般,合著眼,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告別演出結束之后,方文岐沒有去醫院,他也不想去醫院,在生命最后幾天,他只想在家里待著,跟徒子徒孫們待著。
何向東也讓自己的徒弟們都回來了,向文社這段時間的演出就交給其他人負責,他們自家人就專門陪著老爺子,陪完老爺子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最后幾日,老爺子過的很舒適,臉上總有笑意,仿佛要把這些年沒有笑夠的時光都笑完。
老爺子是在躺在躺椅上走的,是沐浴在溫暖的冬日里的陽光里走的,走的很溫暖。
小何最先發現了,因為他發現他拿著雞蛋糕去給爺爺吃的時候,他叫不醒爺爺了。
小何哭著對何向東說爺爺睡著了。
何向東抱著小何,眼淚如雨:“爺爺睡著了……”
兩日后,方文岐入葬天陵公墓。
何向東披麻戴孝,送了師父最后一程。
這一日,北京相聲界,曲藝界,梨園行,文藝界來了很多大角兒,他們都來送這位可敬的老人。
方文岐生前沒有什么大名氣,沒有好人緣,也沒有得到過相聲界的承認,但他走的時候很風光,這是他應得的。
記者媒體想要來采訪,被何向東拒絕了,何向東拒絕任何記者采訪葬禮,他不想看到這些人,他只想把師父安安靜靜送走。
記者沒有拍到葬禮,可消息還是傳出去了,北京城里有無數向文社的觀眾。
葬禮那天,向文社的觀眾來了許多,天陵公墓下面的那條路已經站滿了人。
他們沒有喧囂,沒有多言,也沒有見著明星的喜悅沖動,他們只是安安靜靜站在路邊,用目光和沉痛的心情送走那位讓他們非常敬重的老人。
葬禮過后,何向東回到了向文社,把師父方文岐的牌位拿了出來,擺在了祖師爺的神像旁邊,牌位旁邊還有方文岐的一張照片,方文岐去世前拍的一張照片,一張帶著微笑的照片。
牌位前,點著三支清香,也有四時瓜果。
何向東領著一眾徒弟祭拜師爺。
天陵公墓,錢國生披麻戴孝下車,手上捧著白花,陶秘書在他身后亦步亦趨跟著。
到了方文岐墓前,錢國生把白花放下,伸手擦了擦墓碑上方文岐的照片,嘆了一聲。
他也不顧臟,便席地而坐,招了招手,陶秘書便把酒送到了錢國生手里。
一小壇子茅臺,錢國生取出兩個杯子,斟上了兩杯,一杯飲下,一杯撒地。
他道:“三年困難時期釀的茅臺,這世上最好的茅臺,現在已經找不到了,我也就剩這小半壇了。咱們爺倆,今天就把這點兒都喝了吧。”
說著,錢國生又倒了兩杯,又是一人一杯。見著墳頭有酒菜,他道:“有酒豈能無菜啊。”
說著,錢國生從墳頭前燒雞上撕下一條腿,一只雞脖子。他把腿放到了方文岐墳前,自己手上拿著雞脖子。
錢國生看著師父照片,臉上擠出笑容:“以前咱家窮,沒得吃,有雞吃的時候您總把腿給我,您吃雞脖子,您老說雞脖子啃著有味道,更好吃。今天您也得讓我嘗嘗這個更好吃的吧,您可是最疼我的了。”
說著,錢國生把雞脖子塞進了嘴里,可是只咬了一口,他眼淚卻下來了。
“罷了罷了。”錢國生拿出雞脖子,擦擦眼淚,再看著師父滿心的無奈和悲涼。
一生師徒,一世父子,哪有他們這樣的,幾十年不見,再見便是生死。
錢國生顫抖著吐著氣,他手在懷里摸索,取出一對玉子來,看著方文岐照片道:“這對玉子是您送我的,您說說相聲的就得要會唱太平歌詞,我還會唱,真的,我唱給您聽。”
“噠噠噠噠……”
錢國生手握玉子,熟練地打了一串花點,板眼恢復正常,唱道:“那莊公閑游出趟城西,瞧見了他人騎馬我就騎著驢,扭項回頭瞅見一個推小車的漢,要比上不足也比下有余。”
“打墻的板兒翻上下,誰又是那十個窮九個富的。說是要飽還是您的家常飯,要暖還是那幾件粗布衣。那座煙花柳巷君莫去,有人知疼熱是結發妻。人要到了難中拉他一把,人要到了急處別把他來數。”
“天為寶蓋地為池,人生世上混水的魚。那父母養兒魚拴著子,有孝子賢孫水養魚。弟兄們要相和魚兒幫著水,妯娌們要和水幫著魚。您要生了一個孝順的子,你叫他往東他不往西。您要生了一個忤……忤逆逆子,你叫他打狗他去……去追……”
“唉……”一聲長嘆,錢國生放下板,他唱不下去了,“勸人方,勸人方,勸人方啊。我勸了一輩子人了,卻唯獨勸不了自己。”
“嗬……”
“師父啊。”
錢國生眼里充盈著淚水,聲音已經哽咽了:“我最幸運的就是您當年在街頭撿回了失去父母的我,我只是一個逃難的孤兒啊。您非但不嫌我,還把我視為己出,跟親兒子一樣。教我本事,養我長大,給我娶親。”
“這么些年,我一直在責怪自己,我不知道您在不在怪我,您應該是怪的,也應該是不怪的。我那師弟何向東也是孤兒,也流浪街頭,也是您給他撿了回去,跟我何其相似啊。師父啊,您是想起我了嗎?”
錢國生流著眼淚,泣不成聲,許久之后,眼淚稍停,他顫聲道:“少年心性,功名利祿,年少無知,自以為是。我是以為能幫您,可也的確被名利迷了眼睛,我錯了師父,我錯了。國生錯了啊……師父啊……國生錯了啊。”
陶秘書早已不忍再看,早就躲到一旁。
一陣微風出來,吹起了地上的幾張紙錢,飄到了方文岐的墓碑前,吹在了方文岐那張帶著微笑的照片前。
也吹起了墳前燃著的香,幾縷薄煙被微風吹到攏在了錢國生身上,攏在了痛哭流泣的錢國生身上,攏在了痛哭流泣悔不當初的錢國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