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樹葉,池水粼粼,午后樹蔭下的陰涼,皇后蘇氏含笑看著諄諄教誨的房俊、虛心向學的太子,只覺心底很是欣慰,望向房俊的目光,一時間柔和溫暖、光彩漣漣。
也難怪太子對房俊如此孺慕崇拜,本應來自于父親的教導、開解,如今卻盡在房俊身上得到……
孩子最為匱乏的父愛,這一刻得到充盈、填補。
太子李象此刻卻是懵懵的,一會兒抬頭看向樹梢,一會兒又低頭看著地上的落葉、糕點、茶杯,口中喃喃有聲:“為何不是掉到天上,而是掉到地上呢?這是為何呢?一定是有什么我并不知道的原因,一定是的,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房俊拍拍太子的頭頂,將他從懵然之中喚醒,見其既純真、又迷茫的眼神看過來,便笑呵呵道:“任何事情都要專心致志,但不能癡迷其中,要懂得衡量這兩種狀態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物理之道,宇宙何其浩瀚,即便其中一門學科,窮極一生之力也難以窺見其萬一,又豈能將有限的生命投入至無限的領域之內?要記得,即便取得一點點的成就,就已經很是了不起了。”
李象還不太明白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怎樣的領域,人生將會因此發生何等變化,他懵懂的問:“那師傅請告訴我,為何任何東西最終都會掉落地上?”
“因為大地是有引力的!”
“引力?”
“對,譬如咱們之所以能夠穩穩當當站在地上,而不是飛到天外,就是因為有引力在束縛著我們的身體。”
“那為什么鳥可以在天上飛?”
“這就要說到人與鳥的區別了。”
“什么區別呢?是因為鳥有翅膀嗎?那么我若是裝上一對翅膀,是不是也能飛?”
“呃,大概是不行的,因為除去翅膀之外,人與鳥的身體構造也不同。”
“師傅造的熱氣球為何能飛?”
“那就要涉及另外一個領域了,叫做熱脹冷縮。”
“師傅……”
“停停停!”
房俊一個頭兩個大,趕緊叫停,熊孩子腦子里裝著十萬個為什么,如此問下去,誰受得了?
見他難得這般窘迫的樣子,皇后蘇氏用手背掩住櫻唇,明媚的眼眸彎起,偷笑起來。
房俊沒工夫理會皇后,耐心對李象道:“世界之大,宇宙之廣,遠遠超過我們的認知,任何事情都蘊含著不同的道理,需要我們一點一點去發現、去解決,不要好高騖遠,物理之道唯有沉下心,用心去感受、用智慧去領悟,才能有所進益。”
“好吧,我知道了。”
皇后對幾個宮女道:“太子出了一身汗,帶他去沐浴更衣,免得著涼。”
“喏。”
李象跟著宮女回去寢宮沐浴,一邊走,還一邊后頭:“師傅要不要留下來用晚膳?您送給晉陽姑姑的海鮮她根本吃不完,給我送來好多!”
房俊笑著婉拒:“微臣還有事,一會兒要回府,就不留下來了,哪日閑暇時候再說。”
“哦。”
李象很是失望的走遠。
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宮墻拐角,皇后蘇氏看向房俊:“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晉陽?”
房俊無奈:“皇后這話好像微臣始亂終棄一般,您應該問問晉陽殿下意欲何為,而不是問微臣。”
皇后明顯不信:“晉陽對你千依百順,你當真沒做過過分之事?”
“皇后執掌六宮,對于女人自是非常清楚,晉陽殿下是否完璧您難道看不出?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那么干啊!”
“呵,”皇后冷笑一聲:“你膽子可不小,長樂也好,巴陵也罷,被你欺負的公主還少了?”
這般憑白被人冤枉,房俊也有些惱了:“我若當真膽大,那晚在萬春殿,皇后暗示之后就應當有所表示才對,否則微臣這般竭盡全力惹怒陛下,最后皇后卻反悔,我豈不是虧大了?”
“你瞎說什么呢!”
白皙的臉頰布滿紅暈,皇后大羞:“本宮才沒暗示你什么!”
“嘿!”
房俊一副懊悔至極的表情:“還真的卸磨就殺驢啊?那天晚上就應當適時出手的!真是悔不當初啊,怎地就信了皇后的甜言蜜語呢?”
皇后蘇氏心里一顫,忙道:“什么卸磨殺驢,說的那么難聽?只是還沒到時候……”
雖然羞不可抑,與臣下、妹夫聊著這樣的話題很不合適,但她心里真的害怕房俊當真撒手不管。
此番強行冊封昭儀,已經見到陛下對于東宮之不滿,縱然暫時擱置,可又怎么會徹底打消易儲之心?
若沈婕妤生不出皇子便罷,一旦生出,東宮地位立馬風雨飄搖。
還指望著房俊堅定如一的支持東宮呢,可不能得罪……
房俊笑容燦爛,目光中含著戲謔:“依皇后之意,何時才算是到時候?”
皇后面頰酡紅、眼神閃爍,潔白的貝齒咬著櫻唇,顫聲道:“反正……反正還沒到時候!”
房俊上身前傾,從石桌上探過頭去,距離拉近,欣賞著對方羞不可抑的神色,笑著道:“若是到了時候,皇后會否賴賬?”
皇后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慌張的四下張望,發現左近無人之時才稍稍松口氣,嗔怒的橫了房俊一眼,嬌哼一聲:“當真到了時候,給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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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趕緊起身,纖手整理一下宮裙,秀美的面容雖然依舊染紅,卻又恢復了尋常時候端莊賢淑的樣兒,抿著嘴道:“行了,莫要與本宮說這些有的沒的,太尉既然有事,自便就是。本宮有些乏了,想回去小睡一會兒,太尉便請出宮吧。”
轉身走遠,只留給房俊一個搖曳生姿的背影。
似乎感受到來自身后的灼熱目光,腳步逐漸加快……
“以進為退,做得不錯。”
房玄齡一身常服坐在窗前,頭上戴著幞頭,看上去更像一個富家老翁,曾經宰執天下的鋒銳之氣早已徹底消失無蹤,溫文爾雅、和煦寬博,對房俊的做法予以肯定。
房俊苦笑道:“其實也很險,若是陛下當真允準我將官職全部辭去,君臣之間的關系便徹底斷裂,毫無半分余地了。”
若非吃準了李承乾性格綿軟、優柔寡斷,他斷不敢如此做法。
換了太宗皇帝,拼卻一切后果也要將你徹底逐出朝堂,豈肯受你半點脅迫?
房玄齡搖著扇子,不以為然道:“官場之上,何時不險?你能趁此機會急流勇退,得大于失。你現在太過年輕,功勛太赫、權勢太大,早已成為眾矢之的,不然以你之功勛,陛下又豈會心生齷蹉?不要責怪陛下,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天然缺乏安全感,看誰都想害他,能夠對你這般優容已經殊為難得。”
房俊頷首。
房玄齡又道:“既然辭官,何不干脆一辭到底?只留著一個太尉的頭銜即可,其余大可不必。”
只辭去尚書仆射之職,難免落人口實。
房俊搖搖頭,將碟子里的榛子捏碎,果仁擺放在另外一個碟子里:“我還得在政事堂里看著一些,免得劉洎胡來。此人在個人道德方面毫無瑕疵,可過于自負,權力之心極重,甚有可能為了反對而反對,破壞朝廷制定的長遠規劃。等到馬周擔任宰輔,我才能徹底遠離中樞。”
劉洎的操守絕對沒問題,但胸襟、眼光卻都有問題,這樣一個人其實更適合擔任御史大夫或者禮部尚書這種務虛的職務,使其擔當宰相之首,提綱契領、高屋建瓴的領導國家發展,只會搞得一團糟。
房玄齡對此不予評價,而是問了一個思索許久的問題:“你對于帝國之發展策略到底是怎樣的?說實話,你這些年的操作,我有些看不懂。”
“國雖大,好戰必亡”,這是千古以來世人所認可的道理,不是不能打仗,而是非到不得不打、那就盡量不要打。
可大唐這些年四處攻城掠地、開疆拓土,戰爭從未停止過,陸地上還略有收斂,可是在海上卻狂飆突進,沿著海上航線幾乎將戰火點燃每一寸土地。
房俊將裝著榛子仁的碟子輕輕推到父親面前,低聲道:“父親以為,國家強大之標志是什么?”
房玄齡詫異的看了兒子一眼,拈起一顆果仁放入口中咀嚼,臭小子,尾巴豎起來沒幾天就來考老子?
“自然是天下無敵的軍隊。”
再是河山萬里、再是物阜民豐,若無一支強大的軍隊,談何保家衛國?
“任何一個國家都夢想擁有強大的軍隊,但軍隊是需要供養的,一個經濟孱弱的國家,又如何供養得起那樣一支軍隊呢?”
房玄齡蹙眉,意識到這個問題好像不是那么簡單,想了想,道:“需要一個精密而廉潔的財稅體系?”
“民無產出,何來稅賦?胡亂加稅只會動搖社稷根基,將百姓推入水深火熱之中,苛政猛于虎也!”
房玄齡不高興了,瞪著眼睛道:“休要在老子面前賣關子!”
房俊趕緊道:“是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