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乎漫見父親遲疑不決,疾聲道:“值此生死存亡之時,父親當早做決斷、心堅如鐵,焉能猶猶豫豫、取舍不定?一旦雙方圍繞阿祿迪城展開大戰,則整個康國必將灰飛煙滅!唯有暗中相助唐軍使其可以快速擊敗大食軍隊,才能免于族人生靈涂炭,保存阿祿迪城!”
同娥也知此時不是猶豫的時候,身為康國國王,定要拿出魄力、做出決斷。
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便暗中潛出城去,偷偷渡河向北,與唐軍接洽商談。其余條件無所謂,但一定要確保阿祿迪城以及闔城族人之性命。”
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假若城池最終未能幸免,也要大唐答允幫助康國重建此城!”
兵兇戰危,雙方加在一處將近十萬軍隊,一旦展開混戰后果殊為難料,不是唐軍答應保存阿祿迪城就能保存得了的。阿祿迪城在河中地區屬于上等堅城,可在混戰之下猶如豆腐一般一碰即碎,大概率是很難保存下來的。
若戰后康國重建都城,自是千難萬難,由大唐來幫助重建,則輕而易舉。
論及筑城之術,普天之下無出大唐其右……
“父親放心,我去準備一下,今晚趁黑出城!”
拂乎漫轉身大步離去。
看著兒子健碩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同娥喝了口茶水,搖頭嘆氣。
此前雖然不得不屈從于大食人威脅之下不得不背叛大唐,但他也并未死心塌地效忠大食,即便是接到哈里發的諭令要求派兵北上助攻碎葉城,他也僅只是派出了兩千雜牌部隊做做樣子,不愿摻和進大食與大唐的爭霸之中。
可誰能想到葉齊德這個混賬尚未正式開戰便大敗虧輸,偏偏不敢一路逃回大馬士革,反而拐著彎來到康國試圖憑借阿祿迪城阻擋唐軍……
當真是飛來橫禍。
對于兒子前去接洽唐軍,他也憂心忡忡。
固然這是當下最好破解局面的辦法,可一旦被大食人得知,怕是馬上就會下令屠城……
唐軍騎兵一路尾隨而至薩寶水北岸,薛仁貴策馬駐足河岸,隔著寬闊的河面眺望南邊目力所及之處那座城池,沉吟少許,下令道:“斥候放出,嚴密關切河岸動靜,其余人馬就地扎營,略作歇息。”
身后響起一片歡呼聲。
薛仁貴擠出一個笑容,笑罵道:“怎地,咱們將敵寇追得猶如喪家之犬一般,一路上殺了幾千上萬人,反倒一個兩個叫苦連天?沒出息!”
將校們聞言,紛紛抱怨。
“咱也不是鐵打的啊,這一路跑得與敵寇一樣遠,敵寇會累,咱們也累啊!”
“就是如此,便是追著一群豬跑,那也累啊!”
“尤其現在是雨季,一路穿越草原,著實難走!”
薛仁貴擺擺手:“行了行了,還叫上苦了?誰若覺得苦,此刻便騎著馬自己返回碎葉城!”
“哈哈,不過是抱怨幾句而已,將軍何必當真?”
“咱們也知道此戰之意義,必然追隨將軍追亡逐北、建功立業!”
“自古以來,咱們華夏從不曾兵威凌駕此地,如今咱大唐騎兵在河中奔騰馳騁,此千古未有之功績也!”
“這一仗打完,大抵要有個百十年的和平吧?咱們現在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給子孫后代爭取一個廣闊的空間,他們在未來才能讀書做官、種地經商!”
萬余人在北岸扎下營寨。
薛仁貴也脫去鎧甲,帶著隨軍郎中一座座營寨走過去,對受傷的兵卒予以救治、慰問,時而溫言撫慰、時而激勵支持,偌大的營地之中笑聲朗朗、士氣振奮。
回到自己營帳,薛仁貴將腳放入滾燙的盆中浸泡,長長吐出一口氣。
雖然一路來戰果斐然,但唐軍自身的損耗也不小,畢竟是一路追著敵寇打過來,挨打的固然累,打人的也一樣會累……
現在敵寇據守阿祿迪城,寬闊浩蕩的薩寶水一時間難以逾越,或許兩支軍隊都能得到一段難得的喘息之機。
但休養一陣是好事,若遲遲不能渡過薩寶水,那就不是好事了。
大食在河中地區的統治雖然時間不長,但極其殘暴,諸多部族都遭受其殺戮、搶掠,對其畏之如虎。若大唐一路勢如破竹、連戰連捷還好,終究會將大食在河中地區的統治連根拔起,可一旦攻勢不利、陷入僵持,那些部族迫于大食之殘暴,必然會源源不斷對葉齊德予以支援。
等到葉齊德緩過氣、恢復實力,對唐軍極為不利。
連續多日長途奔襲,又要思量戰略、戰術,又要密切關注軍心士氣,即便是薛仁貴遠超常人之體魄也早已精疲力竭,腦袋里還在考慮著種種事項,可一沾枕頭,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薛仁貴洗漱之后用過早膳,策騎帶著親兵來到薩寶水畔,看著波濤滾滾的河水有些沉默。
斥候一個接一個的回來,稟報著整個薩寶水北岸的形勢。
“所有牧民都已經被強行遷徙至南岸,北岸人畜皆無!”
顯然,敵人執行了堅壁清野,不留下任何東西以供唐軍補給。
“所有舟船都被帶往南岸,北岸沒有發現任何可供渡河之工具。”
薛仁貴眉頭緊鎖。
草原之上,最為不利便是渡河,這些河水往往河道寬闊水量豐沛,很難泅渡。而草原上沒有樹,砍伐樹木制造渡河工具全無可能,最近的山距離這里都有百余里……
正自思量渡河之法,有校尉策騎疾馳而來:“報!副將王孝杰率領具裝鐵騎前來!”
薛仁貴看了一眼波濤滾滾的河水,勒著馬韁調轉馬頭,回到營地。
“此行攜帶多少輜重?”
進入帥帳,便見到一路疾行的王孝杰正頂盔摜甲坐在那里,沒有寒暄,薛仁貴直接詢問。
王孝杰趕緊站起身施禮,而后道:“糧食很少了,但肉類不少,熏制的馬肉雖然難吃,但能夠儲存的時間很長,而且再難吃那也是肉啊,可以迅速補充體力。”
一路追著敵寇打,俘虜要么殺掉、要么放掉,而俘獲的戰馬則統統制成熏肉,用以彌補糧秣之不足。
說實話,這場仗對于薛仁貴來說勝券在握,大食軍隊根本不可能反敗為勝,唯一可慮的便是供給不足——進軍速度實在太快,連王孝杰的具裝鐵騎都跟不上,更遑論自碎葉城而來的運輸隊?
只能以戰養戰。
王孝杰坐下之后,喝了一口熱茶,問道:“將軍可有渡河之法?”
薛仁貴搖頭:“暫時還沒有,敵軍施行堅壁清野之策,北岸連一塊木板都沒有。”
王孝杰也撓頭:“要么咱們派出斥候沿著河水向上下游搜索,尋找一處河道狹窄之處,泅渡過河?”
若一直找不到渡河之工具,這也是最后的辦法。
薛仁貴想了想,道:“先不急,軍隊長途跋涉,無論如何也要歇息幾日休整一下,否則不僅傷病增多減員嚴重,更會對軍心士氣產生巨大影響,不得不慎重。”
泅渡是很危險的,薩寶水河道平緩,視野極佳,敵軍只需沿著河道布置斥候往來游走,很容易就能發現正在泅渡的軍隊,到時候只需在對岸布置重兵以弓弩攢射,唐軍的損失會很大。
在這,泅渡之時必須舍棄重裝備,即便泅渡成功,也會因為裝備不足與敵軍陷入苦戰……
這樣與此戰之宗旨不符。
這一戰追亡逐北,所制定的戰略便是以快打快、銜尾追殺,伺機殲敵、絕不死戰。
若每一座城都要陷入死戰,唐軍就算兵力再多也不可能推進得更快、更遠……
王孝杰憤恨道:“康國國王首鼠兩端,當年亦曾得到太宗皇帝之嘉獎,如今卻投降大食,甘愿將其國都以供大食軍隊駐守,否則葉齊德豈敢逃到此地?待到渡河之后,定要將阿祿迪城夷為平地,使其知曉背叛大唐之后果!”
薛仁貴笑著喝了口水,道:“倒也不能全怪同娥,大唐太遠,大食兵鋒之下,他又哪里有選擇之余地?不過正如你所言,大唐天威不可冒犯,無論什么原因只要背叛了大唐,那就要做好承受后果之準備。”
人可以有同情心,國家不能有。
國與國之間,利益至上。
康國既然接納葉齊德、與大唐為敵,那就必須承受代價,無論那等代價是否康國所能承受得起。
然而就在當夜,斥候便捉住了從南岸泅渡而來的拂乎漫,將其五花大綁,押赴至薛仁貴的帥帳。
薛仁貴看著這個魁梧俊朗的青年,端著茶杯問道:“你如何證明你的身份?”
拂乎漫道:“我懷中有國王印璽。”
旁邊有校尉將之前從他身上搜出的印璽送到薛仁貴身前,薛仁貴放下茶杯拿起印璽,湊在燈燭之下仔細辨認,頓時一愣:“這是你們康國的國璽?”
“昂!”
拂乎漫應了一聲:“若非此物,怕是難以取得將軍之信任。”
薛仁貴無語:“你就不怕此物遺失,亦或被我扣下不還?”
這家伙看上去有幾分聰明,但好像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