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咚咚敲響,長安城一百零八處里坊的坊門次第開啟,隨即各處城門洞開,早已等候在城門處出入城的百姓、商賈早已排起長隊。
因金光門內便是西市,故而自夜間開始便有來自于西域、北庭、甚至中亞的商隊陸續抵達,在門外排起長長的隊伍,車馬粼粼、人頭攢動,人馬呼吸噴出的白氣縈繞不散,蔚為壯觀。
一隊隊騾馬、駱駝隨地排便,氣味濃烈、熏人欲嘔。
待到城門開啟,入城者自南側城門而入,出城者自北側城門而出,魚貫分列、井然有序。
一聲聲駝鈴響中,由城門進入長安的行人迎著東升的朝陽,各自分散前往各處。
一隊百余人左右的年輕郎君策騎駛入城門,陽光照在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朝氣蓬勃,策馬而行、隊列整齊。抵達西市附近之時,由于匯集于此的駝隊、馬隊等候進入市集之內,又有商賈采買完畢等候出市,故而在門前形成擁堵。
一百余人卻也不亂,在領頭隊正引領之下隊列整齊,緩緩前行。
有年輕人左右張望,提起話題。
“聽聞今日許尚書載譽歸來?”
“大概要下午吧,宮里也已經派人出城迎接。”
“許敬宗厲害呀,此番達成談判揚威域外,或許還能更進一步?”
“功勞的確不小,可他如今已經是禮部尚書,再進一步談何容易?”
“一個蘿卜一個坑,他想上去就得有人下來,可排在他前邊那幾個,各個都穩滴很。“
這些學子皆出自于貞觀書院,對于曾經在書院擔任司業的許敬宗較為親近,天然認為這是“自己人”,所以對于許敬宗此番出海談判較為關注。
畢竟也變相算是書院的榮耀……
隊正執失紹德回頭對同窗笑道:“許尚書想要更進一步確實很難,但若是太尉能夠幫襯一把,說不準真能成事……”
話音未落,身邊同窗俱是面色大變,一個個疾聲道:“勒馬!”“閃開!”“娘咧!”
執失紹德嚇了一跳,下意識勒住馬韁,但胯下戰馬卻“唏律律”一聲長嘶,繼而人立而起、前蹄踢踏。
“哎呀——”
一聲慘叫響起,執失紹德勉力控制住戰馬不驚,但見到地上景象卻嚇得面色發白。
一個老嫗不知何時躺在馬前,慘叫一聲渾身蜷起掙扎幾下,便自一動不動……
執失紹德人都傻了,趕緊翻身下馬,與身邊同窗一起上前查看,卻見那老嫗頭上一個血窟窿汩汩淌血,雙目緊閉、出氣多進氣少,眼瞅著便不行了。
簡直就是天降橫禍!
執失紹德茫然抬頭:“這老嫗何時出現?怎地卻碰到我的馬腿上?”
一隊人齊齊向前、隊列嚴謹,且由于附近人多交通擁堵故而馬速不快,斷無沖撞行人之理。
旁邊同窗道:“我看得真切,是這老嫗忽然從人群中竄出,一頭向著戰馬撞來,戰馬受驚踩踏才導致她受傷,與吾等無關。”
“我也見了,這老嫗不知發什么瘋,哪有這般往馬腿底下鉆的道理?”
“找死也不是這樣,這不坑人嗎!”
見同窗都證實是這老嫗自己撞過來才導致慘禍,執失紹德松了口氣,雖然人要死了難免惻隱,但畢竟非是自己縱馬踩踏……
然而未等他招呼同窗去尋郎中前來救治,便見到一位身著緋色官袍的中年官員分開圍觀眾人,上前喝問:“發生何事?”
圍觀群眾見到這官員頭頂上的獬豸冠,知道這是一位御史,遂七嘴八舌上前予以告知。
之前還有人說是老嫗不慎跌倒驚了戰馬遭受踩踏,但很快風向便變了。
“這隊人策馬過街,馬屁受驚踩踏了這位老嫗。”
“雖然長安城內不禁騎馬,可也不能這般成群結隊招搖過市吧?”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既然是這位郎君縱馬踩死了老嫗,就該償命!”
“看上去這位郎君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啊,是個貴人,豈能給以孤寡老嫗償命?”
“不是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嗎?貴人怎么了?貴人就可以草菅人命?就可以縱馬行兇?”
“這位御史一看就是公正廉潔,請為這位老嫗做主!”
一眾同窗起先還為執失紹德辯解,但很快發現事情不對勁。
等閑群眾雖然喜歡看熱鬧,但是需要講述案情甚至出面作證之時大多離得遠遠的怕麻煩,可現場卻有諸多百姓、商賈主動靠上前去,圍著那位御史七嘴八舌說個不休。
且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將一場意外說成蓄意謀殺,不少外圍并不清楚事情過程的圍觀者皆被煽動起來,一時間執失紹德千夫所指。
執失紹德當機立斷:“汝等繼續前進去往東宮,我留在此地處置后續。另外,誰跑一趟我家里,給我家人送個信。”
“吾等豈能舍卻隊正走開?”
“正該一力擔當才是!”
“都閉嘴!”
執失紹德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看上去威嚴十足,很有氣場。
“這件事不簡單,不能因此耽擱我們換防任務,諸位速速離去,我自己處置!”
“喏!”
其余人不敢多說,便欲離去。
那位御史聽取了周圍群眾的意見,這時候上前兩步查看躺在地上的老嫗,發現已經流血過多殞命,遂站起身張開雙臂阻攔:“諸位長街縱馬、置人于死,豈能一走了之?”
執失紹德全無懼色:“馬是我騎的,人是我撞的,與旁人何干?我這些同窗還有要事,且讓他們離去,我自留下來處置后續、給予賠償。”
雖然人死了是件大事,可畢竟是一場意外,總不會讓自己償命吧?
左右不過賠點錢而已。
那御史卻搖搖頭:“我乃御史臺監察御史韋仁約,剛才聽取了諸多現場證詞,案情較為復雜,還請諸位留下查明來由,以證清白。”
執失紹德隱隱覺得事情不妙,且不說他完全是無妄之災,縱然戰馬受驚將老嫗踩踏而死的責任在他,也不過是賠錢而已,何必這般鄭重其事?
他沉聲道:“在下乃貞觀書院學子,此番與同窗入城乃是前往東宮換防……家父安國公,家母九江公主,吾乃宗室子弟、功勛之后,論罪亦不過‘議罪’罰金而已,但耽擱了吾等大事,閣下卻是擔待不起。”
他以為搬出書院、父母,面前這位御史總該放他離去吧?
只要暫時離了此地,后續自然有家中前來處置。
孰料韋仁約非但不退,反而橫眉立目、戟指呵斥:“彼輩功勛之后、與國同休,更應當遵紀守法、謹言慎行,難道不知即便是‘議罪’也應當層層上報、商榷決定?反倒依仗功勛身份漠視法紀、囂張桀驁!我乃檢查御史,匡正法紀乃我之責任,不管你是勛貴之后還是宗室子弟,拼卻這一身官袍也要秉公執法!”
而后怒視目瞪口呆的執失紹德,言語鏗鏘、擲地有聲:“大丈夫當正色之地,必明目張膽以報國恩!”
“好!”
圍觀人群見這位年輕御史剛正不阿,不畏權貴,紛紛鼓掌叫好、彩聲四起。
執失紹德面色鐵青、又驚又怒,卻也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了,倘若不能按時前往東宮換防,那便是違反軍紀。
后果比撞死一個老嫗嚴重多了……
他扭頭看向左右同窗,沉聲道:“汝等自去,我留在這里處置。”
“喏!”
其余人也都知道違反軍紀之后果,再不多言,紛紛上馬沖開一條道路,不顧韋仁約之阻擋揚長而去。
韋仁約目眥欲裂,當場將執失紹德扭送至長安縣衙。
宇文節聽聞有貞觀書院學子當街縱馬撞死了人,又有檢查御史當堂告狀,頓時大吃一驚,趕緊升堂。
到了堂上見到前來狀告的御史是韋仁約,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此人出身于京兆韋氏,卻是遠支,幼小之時便以孝順聞名,但父母早早故去。在御史臺中聲名赫赫,乃是出了名的“鐵冠”“強項御史”,認死理、誰的面子也不賣。
他既然將人扭送至縣衙且當堂狀告,必然證據確鑿、無可抵賴。
但對方這個年輕人不僅是貞觀書院學子,更是安國公執失思力、九江公主的嫡長子……
簡略詢問一下案情,這才得知今日乃書院學子前往東宮于“神機營”換防之期,入城之時發生事故。
執失紹德堅稱是意外,韋仁約卻稱目擊者眾說紛紜,應當予以嚴查。
宇文節覺得有些不對勁。
“神機營”在此前晉王兵變之時護衛太子有功,如今長期駐扎于東宮之內,這是人盡皆知之事。但近期東宮六率各率之主管裁撤大半,隱隱與朝野上下傳聞之易儲事宜相關,而由書院學子組成的“神機營”堪稱東宮的定海神針,現在毫無預兆且如此湊巧出事,其間是否有所關聯?
無論有或沒有,宇文節都不覺得這是他應當參與其中的。
本就在長孫無忌叛亂之中受到波及,算是“戴罪之身”,倘若一頭扎進易儲風波之中,哪里還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