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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六五章 歷史大勢

  劉祥道心里怦怦直跳,他看著面前云淡風輕的房俊,感慨道:“太尉敢為天下先,下官欽佩不已,但太尉可曾想過如此改革所能遭受之抵觸?必將天下震蕩啊!”

  換言之,這就是在作死。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固然是《禮記》中言,是后世應當遵循之“禮制”,但其實從未落實,其本意乃“《刑書》不上大夫”,《刑書》僅規范庶民刑罰,貴族量刑依據《八議》不公開執行。

  簡而言之,大夫、貴族非不“刑”,而是其“刑”與庶民之“刑”有本質之區別。

  區別在哪兒呢?

  庶民犯罪,則依照《刑書》而定罪,條例嚴明、執行嚴謹,無枉無縱。

  貴族、大夫犯罪,則私下由《八議》而定,甚至由“上意”一言而決,并無準則遵循。

  真正意義上提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是商鞅。

  傳統禮教觀念認為禮與刑分立,對于經過教化的士大夫、貴族,在平時就需要用禮儀多加約束,而在犯法時需保留其尊嚴,使用不那么鄙陋的刑罰;而對于未教化的百姓,在平時無需注意太多的禮節,而在其犯法時需要嚴格遵守刑罰標準。

  而商鞅提出的法制理念則認為禮刑合并,共施一法。

  同是國人,何分上下?

  所以這是貴族、大夫絕難接受的,商鞅變法之失敗幾乎注定。

  自此以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便成為傳說,及至“家天下”之傳承,愈發被掃入塵埃。

  究其根本之原因,便在于一旦所有國人皆要尊奉同一套律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則君王之權威勢必大打折扣,既然任何人都要依照律法行事,有所觸犯便要遵從律法之規定予以處罰,又有何人將君王高高舉起、奉若神明呢?

  同樣道理,我只需依法依規并無觸犯律法之處,即便是君王又奈我何?

  故而,房俊意欲對御史臺進行改革,使得司法體系獨立于皇權之外,所要面臨的抵觸、反抗不僅僅在于高高在上的皇權,更在于所有“刑不上大夫”所囊括的宗室、勛貴、官員……

  商鞅的下場是什么呢?

  車裂……

  即便房俊如今權傾朝野、貴為太尉,可能夠承擔普天之下所有皇室、勛貴、官員之反噬嗎?

  房俊面色平淡,喝一口茶水,道:“時代是在不斷發展的,猶如長河滾滾滔滔、莫可抵御。夏啟承襲其父之王位廢黜‘禪讓制’而變‘家天下’,始皇帝一統六國實行郡縣制,大唐征戰四方將海貿推上巔峰……此皆歷史之大勢也。”

  一旁,晉陽公主秀眸閃亮,俏臉上滿是崇敬愛慕之色。

  談笑之間將海貿之功績比擬夏啟之家天下、始皇帝之郡縣制,這是何等之自信?

  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房俊續道:“商貿之爆發,必將導致商賈之崛起,而商賈之崛起,必然會影響朝堂之政策、官員之立場。”

  劉祥道頷首予以認可。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天嚷嚷、皆為利往。

  皇室也好、勛貴也罷,乃至于官員、商賈、庶民……其立場皆取決于自身之利益。

  這世上本沒有什么是非對錯,唯利益爾。

  當利益足夠之時,所謂仁義、忠孝皆可拋在一邊。

  他也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在當下,司法獨立或許是一件驚天動地、舉世皆反的“暴政”,但只需整個社會平穩的向前發展,歷史大勢滾滾滔滔,終有一日會讓暴漲的利益將今日的藩籬全部撕碎、摧毀,水到渠成的登上歷史舞臺。

  房俊輕聲道:“我們即將要做的便是在潮流大勢來臨之前,將一切基礎夯實,屆時自當水到渠成、莫可抵御。而非只爭朝夕,為了一個正確的理想而將整個國家陷入動蕩之中。”

  我對你的承諾是有效的,但這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去鋪墊、去發展,而不是馬上掀起變革引發巨大的動蕩。

  劉祥道略作沉吟,輕嘆一聲:“只是如此一來,我怕是難以見到那一日啊。”

  房俊笑道:“你我既為先驅,后世又豈會忘記你我之功績呢?”

  劉祥道苦笑著搖搖頭:“人活世間所為不就是功名利祿嗎?為了一個有生之日都未必見到的盛世,心甘情愿的默默奉獻、甚至有可能不為人知……我之心性,比之太尉遠遠不如啊!”

  房俊問道:“那亞相如何取舍呢?”

  劉祥道道:“再是庸俗之人,偶爾也會高尚一回,何況有太尉頂在前面敢為天下先,下官又有何懼呢?人活一世,總要做一些自認為正確且有意義之事。”

  房俊欣然而笑,舉杯敬茶。

  劉祥道當仁不讓的喝干茶水,臉上滿是憧憬:“那會是一個何等樣的盛世呢?”

  劉祥道走后,晉陽公主也問了房俊同樣的問題。

  房俊沉吟稍許,輕嘆道:“對于帝國、對于天下、對于庶民,自然是煌煌盛世,但對于皇帝卻未必。”

  晉陽公主從案幾之后起身,裙裾彩繡、羅襪潔白,徑自坐在房俊身側,偏過頭看著房俊輪廓清雋的側臉,狡黠一笑:“姐夫當真以為我對朝政一無所知?”

  “嗯?殿下不妨說說看。”

  晉陽公主輕聲道:“我只問你,倘若皇權一直高高在上,大唐會否有滅亡之一日?”

  房俊沒有猶豫,斷然道:“必然要滅亡的,只要至高無上的皇權存在一日,土地兼并、門閥做大這些問題便永不會消失,無論多么強盛的帝國終有一日走向滅亡。”

  始終維持皇權之至高無上,是要付出代價的。

  皇權之根基在于勛貴,在于官員,在于士大夫集團或者世家門閥、鄉紳地主,但從來都不是庶民百姓。

  晉陽公主目光幽幽:“若有朝一日皇權不再至高無上,大唐會否長治久安、綿延萬世?”

  房俊欣慰的笑起來,他心中唯恐晉陽公主因打壓皇權而遷怒于他,卻未想到這樣一個柔柔弱弱、巧笑嫣然的女孩子,卻看透了他所作所為之根源。

  “帝國興滅、王朝輪回,最為關鍵的一點便在于皇權至高無上……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天下有志之士猶如過江之鯽,誰不想‘大丈夫當如是’,誰不想‘彼可取而代之’?要知道世間之事從來不論難易、更不論對錯,只論利弊。當利大于弊,縱使冒著九族俱滅之危險也敢放手一搏,反之,你就算放在他面前,他也唾棄一聲、棄若敝履。”

  晉陽公主微微頷首:“皇權每削弱一分,這個誘惑便會減少一分,當有朝一日奪取皇權所獲之利益不能添補興兵造反之損失,風險與收益不能相等甚至嚴重失衡,便再也無人去做那些個登基為皇的美夢。”

  她明眸閃亮:“但這樣的道理陛下不會懂,即便懂了也不會認可。”

  說到底,李承乾才是當今天下最大的受益者,也是處于最高等的階級。

  沒人會背叛自己的階級。

  房俊笑道:“所以現在陛下竭盡全力在反抗,試圖通過易儲而將皇權徹底振作起來,再度回到那等‘口含天憲’‘生殺予奪’之境界。”

  晉陽公主嗟嘆:“但終有一日,除去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會意識到限制皇權的好處,到那個時候皇帝便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倘若老老實實坐在皇位之上充當一個象征也就罷了,但凡有半點恢復皇權之想法,所有人都會群起而攻之。”

  之所以擁戴皇權,是因為皇權可以為皇室、勛貴、官員帶來更多的利益。

  當大家發現不必依靠皇權仍能依照一套更為完善的制度去獲取利益,自是對皇權棄若敝履。

  但那僅僅依靠“士大夫”之意識是不行的,需要舉國上下全民“覺醒”,自是一場耗費時日、潛移默化之變革。

  李承乾與許敬宗就當下之朝局討論許久,可謂相談甚歡。

  心中對于政事堂、軍機處不斷蠶食皇權之恐懼,都隨著許敬宗展望未來而有所消散。

  一個長于深宮之中、毫無軍功的皇帝,掌控住宰相才能使得皇權昭彰,至于軍權則只能徐徐圖之,最起碼在老一輩勛貴凋零隕落之前是很難徹底掌握的。

  李勣等貞觀勛臣還好,年歲漸長,終有徹底退出之日。

  但房俊的年紀……

  李承乾喟然嘆息。

  他這輩子怕是永無徹底掌控軍權的那一天……

  不過只要掌握宰相、掌握政事堂,足矣與軍權相抗衡。

  畢竟他深信房俊絕無謀反作亂之心。

  門外內侍入內通稟,御史中丞孫處約請求覲見。

  許敬宗欲起身告退,李承乾卻擺擺手:“既是御史中丞親自前來,必是有關于彈劾某一位重臣的奏疏,愛卿留下聽聽也好,可以給朕一些諫言。”

  既然即將上任中書令,這份待遇是必須要有的。

  許敬宗便順勢坐好,心中頗有幾分志得意滿,畢竟御史臺彈劾重臣的奏疏稱得上機密,以往他是絕無可能得窺真容的。

  這就是中書令的待遇嗎?

  果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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