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粗的鯨油蠟燭突突燃燒,火苗躥起老高,不見有人來剪,弄得軍帳黑影亂晃,忽明忽暗的。
狄青就靠在椅子上,身板筆直,除了眼睛偶爾閃動,竟然連呼吸都看不出來。
他的耳邊都是少年囂張的話語,一句比一句放肆,放在以往,聽一句都是過分了,此刻他卻全都聽了,而且每一句都刻在心中,越是琢磨,就越覺得說的有理。
可是這番道理和他在左氏春秋里面讀出來的東西,偏偏就不一樣!是書錯了,還是自己錯了?
狄青越發煩躁,他突然起身,抓過來那本反復翻舊的春秋左傳,當初他在西北大戰,身被十余創,幾乎喪命。在養病的時候,范仲淹看望他,送了這本左傳,當時狄青受寵若驚,從此之后,用心苦讀,把書中的道理都記在心里,刻在骨子里,時時刻刻,奉為圭臬,旦夕不敢逾越。
多年過去了,狄青怎么也想不到,一個少年的一番話,竟然撼動了他的心志,莫非真的是我錯了?我把這本書讀錯了?
“詠兒!”
狄青突然呼喚,在帳外等候許久的狄詠終于仗著膽子,到了老爹的面前。
“爹,你喚孩兒有什么吩咐?”狄詠低眉順眼,平時就怕老爹,今天老爹的情緒不定,狄詠更加惶恐了。
狄青突然一笑,“別怕,爹想問你,這幾年,爹做了知府,你覺得爹的官當得如何?”
“爹爹忠心陛下,盡職盡責,自然是很好的。”
“我不想聽這些!”狄青粗暴地擺手,“爹想問你,是不是爹太窩囊了,讓什么人都瞧不起?你一定要說實話!”
狄詠哪里受得起老爹的威壓,終于點了點頭。
“爹,孩兒有些話一直藏在心里,不說別人,就連衙門里的書吏,他們私下都管爹爹叫‘斑兒’,還有那些縣令,推官,通判,他們更是瞧不起爹爹,言語折辱,不把爹爹當回事,孩兒,孩兒不敢告訴爹爹。”
狄詠不自覺攥緊了拳頭,越發委屈,他真心疼老爹,也替老爹不值!
“唉,你不說,爹心里也有數,誰讓咱是武夫呢!”
狄青臉上陰晴不定,過了許久,他又緩緩道:“王先生的見識學問如何?他教過你們什么道理,或者,該如何讀書,做學問,做人?”
狄詠撓了撓頭,“爹,先生當然教了很多,孩兒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告訴我們,做什么事情,都要獨立思考,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不要迷信權威,更不要相信哪一位師父,包括他本人在內!先生還說周公不知春秋戰國,孔子不知秦漢隋唐,人的智慧是不斷積累的,儒家說要敬天法祖尊先王,事事以前人為圭臬,其實是很愚蠢的,就好像一個成年人,要去找十幾歲的小娃娃學習智慧,這不是笑談一件嗎?”
狄詠當然不知道他爹剛剛被一個小娃娃給教訓了,只是覺得王寧安的想法好奇特,卻也說得通,按照他的,豈不是他們都比孔孟圣賢要強了?
王先生的腦袋和尋常人就是不一樣,狄詠突然想起老爹最是古板,如此輕視先賢,離經叛道之論,老爹哪能聽得進去!
狄詠手忙腳亂,“爹,孩兒胡言亂語,請爹爹責罰。”
狄青擺擺手,“行了,你先退出去吧。”
打發走了兒子,狄青沉吟一會兒,又捧起左氏春秋,此刻的心情卻完全不一樣了,這是本“小孩子”之論,王二郎也是個小孩子,到底哪個小孩子更有道理啊?
狄大帥哥陷入了沉思……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紙,照在臉上,暖洋洋的,好像一只小手,調皮地撓著臉頰。
沉睡的少年煩躁地揮了揮手,抓起被子,蒙上了腦袋,可是下一秒,被子掀開,少年突然坐了起來,露出光潔的脊背,良好的營養,加上鍛煉,身體上有肉了,八塊腹肌,人魚線,嗯,都會有的……
只是此刻王寧安無暇胡思亂想了,他煩躁地抓著頭發,嘴里不停念叨著,“死了,死了!敗德之事非一,酗酒者必敗德……怎么就管不住嘴巴,什么話都往外面說……對了,我到底說了什么?”
王寧安只記得他借著酒勁兒和狄青說什么皇帝不靠譜兒,天子薄情,趙家人刻薄寡恩,對自家親人尚且無情,何況一個地位低下的武人,更是用過即丟……王寧安徹底傻眼了,哀嚎一聲,簡直想一頭插進臉盆,淹死算了。
一直以來,他都苦心表演,努力裝成一個忠臣,純臣,不二之臣,連他自己都忘了,作為一個穿越者,怎么可能真心拜倒在皇帝的腳下,老老實實當一個臣子。
只是這種事情能和外人說嗎?
尤其是只見過一面的狄青,這不是找死嗎?
王寧安第一次嘗到了沖動的苦果,他在地上走來走去,有心去探探狄青的口風,可又怕尷尬。
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突然有人叩響了房門。
“王先生,我是狄詠,我爹請你過去。”
王寧安一愣,邁步要走,突然覺得一陣冷風,乖乖,連衣服都沒穿呢!王寧安鬧了個大紅臉,趕快穿戴上,急匆匆到了狄青的營地。
站在軍帳的門口,王寧安深吸口氣,心說就算狄青知道了怎么樣?他還能告訴趙禎?無憑無據的,大不了我抵死不認!
實在不行,王家還有船隊,我就跑到長生島,當個海外天子,姓趙的還能抓到我不成?
王寧安不停安慰自己,總算是能挺直胸膛,氣昂昂邁步進了狄青的帳篷。抬頭發現狄青晃著高大的身軀,笑容滿臉,正等著他,和昨天幾乎沒什么區別,除了眼睛有些發紅。
“呵呵,王先生神采飛揚,想來是睡了個好覺,狄某慚愧,一夜未眠,都在反復思量。”
王寧安的臉真的變色了,他不知道狄青打得什么算盤,這家伙雖然老實,甚至窩囊,可百戰百勝的漢子,能是個笨蛋嗎?
王寧安的心臟越跳越快,小臉微微泛紅。
狄青察言觀色,連忙說道:“狄某不才,可是好賴話還是聽得出來的,先生是為了狄某著想,狄某自然感激不盡。”
聽到這里,王寧安總算松了半口氣,好在狄漢臣還沒有傻透了。
“我也就是那么一說,酒話,都是酒話,當不得真!”
“不!”狄青面色凝重,“先生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以往狄某覺得老實做人,忠心陛下,有什么事情,陛下都會關照我,自然順風順水,高枕無憂,些許小事,幾個小人,大可以不在乎。可先生宏論驚人,狄某幡然悔悟,只是心中還有些疑惑,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實心告之?”
狄青深深一躬,“狄青謝過先生了。”
鐵一般的漢子,在自己面前施禮,王寧安只覺得心里發酸,罷了,就任性一次,又能如何?
“狄將軍,你是武人,我們家也是武人,同氣連枝,我不會害你,你也不會害我!”
最后一句,顯然是意有所指,狄青用力點頭。
“王先生,你說過要以利益相結,互相抱團,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只是尋常武人,一般的小吏,可以用利益撼動,那些宰執天下的相公,他們才是決定生死之人,每一位都飽讀詩書,位高權重,乃是道德君子,狄青以為,除了實心用事之外,怕是沒什么能打動他們吧?”
聽完狄青的話,王寧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的狄大將軍啊,你死的是可惜,可是一點也不冤!
朝中的諸位相公都是什么東西,那都是人精,既然是人中之精,就代表他們沒一個會老老實實守規矩!
官做大了,就沒有書生!
難為狄漢臣,你一個武將,連科舉都沒參加過,卻一身書生氣!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狄將軍,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你不是覺得諸位相公高不可攀嗎?明天你就看看,他們是如何成色!”
王寧安沒有廢話,想說服狄青,就只有事實了。他轉身離去,狄青送了過來。
“王先生,無論如何,你的指點狄青感激不盡,如果先生不嫌棄,咱們就以兄弟相稱吧!”
王寧安頷首,“那小弟就告辭了。”
轉過天,各路人馬齊聚,兩位相公親自主持大局,人所共知,賈昌朝和范仲淹是冤家對頭,這兩位卻滿臉帶笑,如沐春風,攜手走了進來。
賈昌朝率先表態,論起行伍經驗,領兵打仗,他多有不如,因此愿意全力輔佐范仲淹,只負責后勤軍需,征用民夫,救治傷員……
范仲淹同樣十分客氣,他指出自己年紀大了,身體跟不上,只能統籌全局,在大方向上抓一抓。
幾處要地,重要的堅城,要嚴防死守,決不能讓遼寇染指。其余事務,就交給大家伙,共同擬定方略,然后給他過目就可以了。
兩位相公說完,就一起告辭,狄青一直盯著,他簡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我的天老爺啊,什么時候大宋的文官肯放權了?
讓他們擬定對付遼寇的辦法!
終于不再有瞎指揮了,弟兄們也就不用送死了!狄青激動地想要哭,他急忙扭頭,卻發現坐在緊挨大門的位置,王寧安笑吟吟的,十足的小狐貍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