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露出了狐貍尾巴!”
唐介一拍桌子氣哼哼道,在他的對面,則是坐著樞密副使王堯臣,兩個人面對著趙禎剛剛下達的一道旨意,怒滿胸膛。
趙禎以皇家銀行救災有功,將18處錢監轉撥皇家銀行名下,日后專門由皇家銀行負責鑄錢。
這道圣旨一下,立刻引起了朝臣的反彈。
素以忠介聞名的唐老大人,當年還很欣賞王寧安,覺得他對遼國人義正詞嚴,不失國體,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
可是這幾年下來,唐介算是看透了王寧安,這小子一肚子花花腸子,專門破壞朝廷規矩。
頭些日子傳出要讓他接三司使,陳州知府,被頂了回去,就弄出個皇家銀行。
當時唐介還有些疑惑,不明白王寧安為什么執意要弄銀行,現在他清楚了,敢情這小子是要染指鑄幣大權,這是從文官手里搶肉吃啊!
更可氣的是趙禎居然答應了,還下了旨意,簡直豈有此理!
唐介殺氣騰騰道:“王大人,老夫絕對不能坐視不理,王寧安此子不除,朝廷永無寧日!”
王堯臣深以為然,“唐大人說的有理,如果今天讓了鑄幣之權,明天說不定就要征收田賦,這么下去,三司豈不是被架空了!他王寧安成了不是三司使的三司使了。”
“所以一定要擋住!”唐介敲著桌子,怒沖沖道:“光是咱們兩個恐怕不行,富相公那邊如何?”
王堯臣忙說道:“富相公自然是愿意主持公道,奈何賈子明態度曖昧不明,就怕這家伙又像上次那樣,可就不好辦了。”
唐介唬著臉道:“沒關系,他賈昌朝還敢包庇王寧安,老夫就以死彈劾,讓他當不了首相!”
各種彈劾之中,最厲害的就是拿命賭,以死相拼,如果說的是假的,情愿掉腦袋!以唐介的地位,真的硬拼,賈昌朝也未必承扛得住。
王堯臣心中暗喜,有這個倔老頭頂著,賈昌朝就沒法掣肘,兩府相公一致,陛下的圣旨就是廢紙一張。
王堯臣稍坐了一會兒,就告辭去聯絡其他人,探聽口風。
轉過天,兩府相公再次湊到一起坐而論道,唐介直接提出了錢監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交給皇家銀行。
賈昌朝被老夫子逼得沒注意,只好再次請求面圣,這回得到的消息有些出乎預料,三天之后,召開御前會議,辯論錢監的問題。
還有三天的時間,是緩兵之計,還是怎么回事?
唐介一甩袖子,“誰要是敢壞了祖宗規矩,老夫第一個不答應。”
三天轉眼過去,趙禎駕臨垂拱殿,左右兩邊,設下了蒲團,皇帝也穿了一身寬大的道袍。左邊安排了七八個蒲團,從賈昌朝以下,兩府相公,包括三司使曾公亮,悉數到場。
在右邊,只有孤零零的一個,王寧安坐在了對面。
整個場面太不成比例了,以至于顯得十分滑稽。
王寧安年輕,官職也低,對面的幾位,哪個都是名滿天下的重臣,氣勢洶洶,尤其是唐介,吹胡子瞪眼,要宰了王寧安一樣,好不駭人。
看著這個對比,趙禎心里也惴惴不安,心說王卿啊,就看你的本事了。
“諸位愛卿,朕今天叫大家過來,就是想議議錢監的歸屬。”趙禎道:“我大宋立國以來,就面臨著錢荒的問題,這些年各地錢監,弊端層出不窮,朕甚是憂心,苦思良策。朕以為將錢監轉給皇家銀行,專司其事,效果更好,諸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不妥!”
不負眾望,唐介第一個跳出來,“陛下,老臣以為鑄錢乃是朝廷重權,豈可輕易授予私人!皇家銀行憑什么執掌大權?如此隨意而為,規矩何在?天下臣民又何以自處?”
王寧安早就把今天的局看明白了,完全是他一個人,在單挑東西兩府,外加一個三司使!力量實在是懸殊,不過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往后雙方的較量不會少,而且相當長時間,都是他王寧安一個人孤軍奮戰!
你要戰,那便戰!
王寧安長身而起,微微一笑,“唐大人,你口口聲聲說是規矩,質疑皇家銀行憑什么執掌鑄幣之權。那我就給你解釋解釋,大宋立國之初,僅有四處錢監,這四處隸屬于鑄錢監,而鑄錢監,又是少府監的屬官。斗膽請教昭文相,這少府監是做什么的?”
賈昌朝心里都罵翻天了,老子不說話不行啊,你干嘛總扯上我?
賈昌朝有心不說話,趙禎沖著他笑道:“國朝典章制度,賈相公最熟悉不過了。”
“是。”賈昌朝勉為其難,只能說道:“少府之置,始于戰國,當時是主管工匠,還有國君莊園,到了秦漢,少府位列九卿之一,負責山海地澤,還有百工匠人稅收,到了東漢,更增加權柄,連皇宮的御用寶物也歸少府監管理,唐沿襲前制,又有損益,少府監僅主管百工技巧諸務,到了我大宋,少府監掌制造門戟、神衣、旌節、祭玉、法物、牌印、朱記、百官拜表法物等事,鑄錢監亦在少府監之下。”
賈昌朝老老實實,念叨了一遍。
王寧安撫掌大笑,“賈相公博聞強記,真是厲害。下官細心揣度,得出這么一個結論,少府監乃是替陛下理財,不歸宰執管轄。歷代朝臣,侵奪少府監權力,實際上是把手伸向了陛下的內帑,不知道下官這么講,對不對?”
“你胡說八道!”
唐介怒斥道:“王寧安,你居然敢挑唆君臣關系,用心險惡,其心可誅!”
趙禎這時候聽出了一點門道,擺手笑道:“唐卿不必動怒,朕也覺得財權盡數歸于三司,是沒有錯的,你不要誤會王卿。”
王寧安連忙笑道:“多謝陛下理解,微臣絕沒有離間君臣之意,微臣只是想說這國事和天子家事,不能完全混為一談。歷代設置少府監,為天子理財,打理家事,如今增設皇家銀行,將屬于少府監的鑄錢之權拿過來,也是替陛下做事,諸公為何意見這么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山河礦產,本就是天子所有,諸位相公連這點東西也不給陛下留嗎?”
王寧安口口聲聲說不想離間君臣關系,但是他處處暗示明示,等于告訴趙禎,鑄幣權是天子私事,你想給誰就給誰,朝臣干預,就是奪天子之權。
你們文人不是喜歡玩文字游戲,能耍流氓嗎!
王寧安花了三天功夫,仔細琢磨,要想對付這幫家伙,就要比他們更加無賴,更加混賬才行!
果不其然,賈昌朝聽到這里,干脆閉上了眼睛,你們誰愿意爭誰去,我是不說話了。
唐介和王堯臣還不服氣,想要出言反駁。
富弼卻擔心了,王寧安這小子太滑了,也太陰損了,以唐介的脾氣,萬一真的一頭扎進去,弄成了君臣對撞,那可就不好了。
富弼緩緩說道:“王大人雖然睿智,但畢竟年幼,有些事情不可一概而論。大唐天寶年間,一年鑄幣不過32萬貫,我大宋一年鑄幣多達200萬貫,耗費銅錠上千萬斤,數額之大,非是一地一監可以為之。開礦,煉銅,鑄幣,每一個環節,都要相當數量的人手,動輒幾萬,幾十萬。如此才能鑄成這么多錢幣。可即便如此,我大宋依然年年錢荒。試問,將錢監盡數劃給皇家銀行,王大人可有把握每年如數鑄幣嗎?萬一錢荒在王大人的手上弄得更嚴重了,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到頭來,這筆賬要是算在陛下的頭上,豈不是有損皇家圣譽?”
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富弼這種人,曾經滿懷理想的好少年,墮落之后,比誰都詭詐狡猾。幸好那個韓琦不在朝堂,不然只會更難纏。
他這幾句話,把自己摘干凈了,反對把錢監給皇家銀行,那是憂國憂民,生怕王寧安玩砸了,可不是貪圖那點鑄幣權。
趙禎沉思半晌,遲疑道:“王卿,富相公擔心的朕也有憂慮,你可有辦法鑄出幾百萬貫的錢?”
“啟奏陛下,臣信心十趾和大理的銅礦都在開發中,礦石陸續運抵大宋,每年供應千萬斤銅錠,沒有任何問題。而且臣敢立軍令狀,皇家銀行只要運轉起來,不只是如數鑄幣,更能徹底解決錢荒,為大宋去一心病!”
“大言不慚!”
唐介怒道:“各個錢監鑄幣,皆入朝廷正課,這些錢用來支付百官俸祿,將士軍餉,漕運河工,物資采購等等各項……你縱然鑄出幾百萬貫的錢,都流入了你的腰包,與國何益?”
王寧安突然心中一動,他好像高估了敵人!
鑄幣大權,那是何等要命!
在后世,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誰掌握了鑄幣大權,就捏住了一個國家的命脈。
可是聽富弼和唐介等人的話,他還還都局限在能鑄多少錢,該怎么分配上面,可謂是鼠目寸光!
不能否認,他們都是頂尖兒的人精,但在金融這一塊,比起六藝學堂的普通學生,怕是都有所不如。
王寧安想到這里,突然低聲道:“陛下,皇家銀行可以和朝廷簽下約書,在現有200萬貫的基礎上,每年增加60萬貫,十年之后,皇家銀行每年供應朝廷800萬貫貨幣,不知道如此,能不能打消各位大人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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