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安默默聽著,錢曖提出改種棉田,立刻讓他眼前一亮。
宋朝人的智慧真是不容小覷,這不就是羊吃人的南方版嗎!
王寧安推動毛紡行業,把遼國都給弄殘了,這一招當然不錯,可如果操控不好,就會成為雙刃劍,先砍傷自己,甚至鬧出天大的亂子。
聽了聽錢曖的設想,王寧安敢說,只會惹出無窮的亂子,除了對錢家有好處,一無是處……
錢曖卻不這么想,他覺得自己想到了天下最妙的主意,他研究過了王家的發家史,憑什么受到皇帝青睞,不就是理財有方,能找到錢嗎!
論起掙錢的本事,錢家可不怕任何人。
他謀奪太子伴讀失敗,就想到這招彌補。
“啟奏陛下,臣以為歐陽修之言,純粹是胡說八道,危言聳聽。棉田收入比良田高,只管從外地調撥糧食就是了,這些年從嶺南和交趾每年運進上千萬石糧食,再增加幾百萬石,又有什么難的?臣子孝敬君父,供應宮中開支,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怎么就成了賄賂君父?歐陽修信口胡說,妄為人臣,請陛下治他妄言之罪!”
歐陽修立刻駁斥道:“錢曖,你是血口噴人,老百姓種了千百年農田,驟然改種棉花,有多少風險?萬一棉花絕收怎么辦?老百姓有多少懂得棉紡的,這些都沒有弄清楚,怎么推行?”
“哼,這就不勞你費心,本官自有辦法!”
“什么辦法?無非是欺壓盤剝百姓罷了!還想打著陛下的旗號,有辱圣名,你居心叵測!”
“你含血噴人!”
這兩位吵得熱鬧,趙禎突然咳嗽了一聲,“都不要爭了。”
說完之后,趙禎看了看王寧安,詢問道:“王卿,你什么看法?”
王寧安剛剛快速盤算了一下,心里頭已經有了定見,“陛下垂問,臣以為改變千百年習慣,必須慎之又慎。種棉花,紡棉布,有利可圖,應該是不用懷疑的,但是這個利如何落到百姓手里,避免被少數人拿走,卻是值得思量。一旦百姓收入沒有明顯增加,反而弄得糧價飛漲,民怨沸騰,那就不美了……因此臣建議,或許可以在一府先進行試驗。”
“哪里合適?”
“秀州!”
秀州位于兩浙路,扼守長江出海口,明清的時候,這里是松江府,正好以出產細布聞名天下。
在后世的記憶里,長江口是世界頂尖的都市區,高樓林立,寸土寸金,成片的棉田早已經看不到了。
不過只要往前推幾十年,上海地區還是有成片的棉田,其中龍華鄉的純黑棉核質量最好,一畝地能產百斤之多,有“滿擔”之稱。
“陛下,臣以為改種棉花,朝廷只可引導,而不能強制。方才錢大人說要無償貢獻給宮里兩萬匹,臣以為且且不可,做生意的都明白一個道理,免費的東西最貴,為了這兩萬匹棉布,就要在稅收上面留下空子,就要逼著百姓改種棉花,危害太大。”王寧安道:“那還不如朝廷拿出一筆錢,按照市價收購棉布,百姓見有利可圖,自然會主動改種。”
王寧安看了一眼臉色不停變幻的錢曖,毫不留情道:“凡事正道直行,宮中有需要,公開招標采購就是,需要多少錢,走明賬,何必勒索臣下,占臣子的便宜?萬一臣子心有不甘,把負擔轉嫁給百姓,到時候百姓受害,卻還要把罪名留給陛下,臣以為大可不必。”
相比歐陽修的疾言厲色,王寧安的這幾句話對趙禎觸動更大。
尤其是那句免費的最貴,讓趙禎恍然大悟。
錢家的算盤打得很精明,無非就是給皇帝一點好處,換來特權,然后大肆胡搞,十倍百倍從百姓那里找回來。
可以說是用心險惡,居心不良!
想到這里,趙禎語帶不悅,“錢愛卿,朕以為王卿說的很有道理,你以為呢?”
他怎么說?
錢曖都快氣瘋了,好好的一條賺錢的路子,竟然讓歐陽修和王寧安給攪合了,他滿心怒火,恨不得把兩個人都給吞了,但是又無可奈何,不敢再強辯下去。
他只能哭喪著臉道:“陛下,臣思慮不周,可是臣絕沒有他們所說的壞心思,臣,臣大老遠到了西京,就是要孝敬陛下,改種棉花,究竟有多少的利,臣也不清楚,所謂兩萬匹,也只是隨口一說,如果朝廷有更好的辦法,臣樂觀其成。”
錢曖自打嘴巴,把剛才的話全都吞了回去,比起吃了一嘴蒼蠅還難受,在場的重臣不少心中暗笑。
這個錢家,真不愧是小算盤,可是你們再能算,還能算得過王寧安,被打臉也是活該。
終于,早朝結束,各自回歸府邸,王寧安一路都在盤算著,其實在東南推廣棉花,發展棉紡,是有利可圖的事情。
而且也是必須要走的一步棋。
絲綢、棉花、羊毛,哪怕到了后世,這也是最關鍵的天然紡織原料,紡織業能帶來眾多的就業,還能促進技術發展,要知道工業革命就是從紡織開始的,這是必須要發展的,可問題是,不能按照錢家的設想來。
做生意將本求利,一切都按照規矩,老百姓種棉花,賣給作坊,織成棉布,商人銷售到各處……每一個環節,大家都有利可圖,自然皆大歡喜。
可問題是一旦每年拿出兩萬匹,無償給宮里。
其他的各級衙門也想要,你伸手,我伸手,都當成一塊肥肉,沒準就能吞了數十萬匹棉布。
拿走了這么大的一塊,縱然棉紡利潤大,也會入不敷出,還能怎么辦呢?就只剩下低價收購棉花,壓榨棉農這一條路。
而且改種棉花之后,糧食需要外調,縱然老百姓能多賺一點,也可以通過糧價都給輕松剝奪了,別忘了,錢家也是東南最大的糧商。
想到這里,王寧安突然想起了明清時期的江南織造局。
要知道,明清時候,中國的紡織業冠絕世界,每年海量的白銀涌入,可問題是為什么沒有發展出工業,一直都在萌芽狀態呢?
問題就在織造局的運營模式上面!
每年都要拿出一部分的產品,滿足各級衙門的無底洞。
按市場規矩辦事的商人,根本就維持不下去,只有那些特殊的關系戶才能吃香的,喝辣的。這幫人上下勾結,權勢滔天,壓榨桑農棉農,肥吃肥喝,寧可拿著大把的白銀,去寺廟買平安,也不愿意做技術革新,追求更高的生產效率……如此畸形發展,哪怕再繁榮,也架不住一頓大炮轟擊。
很顯然,錢家就想要做那種官商,靠著老趙家給的特權,做舒舒服服的吸血鬼……王寧安顯然不愿意看到這種情況發生。
他這次認真了,回家之后,就找到了蘇八娘。
“我本以為錢家就是個土賊,現在才發覺,我低估了人家,錢家的野心大著呢!”
蘇八娘一陣輕笑,“那可不,老爺準備對錢家下手了?”
王寧安道:“該讓皇家銀行去蘇杭一代,開設分行,讓他們仔細研究一下,制定扶持紡織業發展的優惠利率,我們用貸款引導棉紡發展,走陽光大道,錢家的小人伎倆休想得逞!”
“他們肆無忌憚,肆無忌憚了!”
從早朝下來,錢曖就發了瘋,把屋子里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一個遍兒,這還不罷休,正好趕上他的兒子進來,錢曖一看他,氣不打一處來,一揮手,給了小胖子一個嘴巴,把這小子都打蒙了。
愣了好半天,突然咧嘴,哇的一聲,就哭了。
一轉身,往外面跑。
迎頭正好撞上了錢夫人,錢夫人一把樓主了自己的兒子,也紅了眼睛。
“老爺,你要殺要打,沖著妾身一個人就是了,何必打孩子,你想斷了錢家的根兒嗎?”
錢曖沒有再遷就這個女人,而是沖過來,左右開弓,給了她四個嘴巴子,打得女人臉都腫了,順著嘴角流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錢曖還怒氣不息,“頭發長見識短的東西!誰讓你亂嚼舌頭根子?你可知道,兒子就是你害的,連伴讀都當不上了?你還有臉和我大呼小叫?”
錢夫人被寵得有些昏了頭,竟然不服氣道:“你敢怪我?那些話不都是你說的,你說王家狗屁不是,你說他們的兒子不配當伴讀,只能給咱兒子當墊腳石,你還說……”
“閉嘴!”
錢曖瘋狂大叫,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
“你沒長腦子啊?那話背地里能說,可是能讓孩子聽到嗎?”想到這里,他又指了指小胖子,氣不打一處來。
“還說聰明呢?你的聰明勁兒哪去了?不知道給嘴上安一把鎖,什么混賬話都敢說!你們害死了錢家,知道嗎?”
錢曖當然有理由發怒,如果不是這娘倆壞事,兒子順利成了伴讀,他在趙禎的眼睛里,形象就不會那么差,也不會和王寧安爆發沖突,而且兩家孩子都成了伴讀,他就能想辦法和王寧安和解,給他一點好處,也就不至于壞自己的事……從錢曖的想法也看得出來,難怪夫人和兒子不成器的,他也是一路貨色,目光如豆!
正在錢曖怒不可遏的時候,突然有人送來了一封族侄錢明逸的信,錢曖展開一看,上面只有五個字:歐陽修盜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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