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張樂怡紅著眼睛來客廳,周赫煊看著有點心疼,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張樂怡沉默不言,片刻后才甕聲說:“你為什么要跟我說實話?我大老遠跑來天津,你至少該哄一哄、騙一騙我吧!”
周赫煊搖頭苦笑,把心里話全都說出來:“我寫文小說揭露社會黑暗,我改良內衣號召婦女解放,我以為我自己是圣人,其實到頭來沒什么區別。我跟絕大多數男人一樣,也渴望三妻四妾,而且自制力不夠,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昨天本來也想騙騙你,等過段時間再說明真相,但最后還是沒有忍住。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吧,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我也不想繼續騙你。”
“你混蛋!”張樂怡終于忍不住罵出來。
“我確實很混蛋,這對你來說非常不公平,”周赫煊嘆氣道,“實在不行,我送你回去,大家可以做普通朋友。”
張樂怡氣苦道:“我還怎么回去?我是瞞著父母離家出走的,現在灰頭土臉地回家跟他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負心漢嗎?你讓我怎么做人!”
“呃,”周赫煊語塞,“是我考慮不周,要不你先在天津住下,等過段時間再說。”
張樂怡低著頭不再說話,算是默認了周赫煊的安排。她實在不知怎么回去面對父母,同時心里還有那么一絲不舍,不想就這樣結束跟周赫煊徹底結束 民國年間的新式女子成長環境都很復雜,既接受西方的先進思想,又受到傳統文化熏陶。基督徒說,婚姻應該一夫一妻,但社會上,卻隨處可見三妻四妾。
就連張樂怡的父親,也隔三差五不回家,不但在九江養著一個女人,甚至連南京那邊都是外室。前段時間逗留南京,張樂怡便住在“姨娘”家里,大家都不避諱什么。
受社會大環境影響,民國女子并沒有太多苛求,把男人娶姨太太視為正常之事。
像咱們前文提過的那位女作家廬隱,一邊寫小說呼吁男女平等,一邊甘心嫁給無權無勢的有婦之夫。甚至在丈夫死后,還帶著女兒回夫家照顧婆婆,而原配也對廬隱很好,“姐妹”相處融洽。唯獨婆婆嫌她克死丈夫,又生不出兒子,這才將廬隱趕出家門。
張樂怡能夠理解男人的花心,讓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周赫煊居然不騙她哄她,非要把真相說穿。這種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何必擺在臺面上,讓彼此都感到難堪。
而細細想來,張樂怡又覺得周赫煊很可靠,至少不會欺騙她,更沒有占了她的身子再說。
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男朋友劈腿出軌,放在現代社會絕對屬于渣男。而像張樂怡這種民國千金,居然輕易就接受了,反倒希望男人瞞著她偷腥等男朋友主動揭穿事實,她又覺得對方誠實可以托付。
這種奇怪的思維,是現代人無法理解的。
歷史上,梅蘭芳先生在有正妻的情況下,還接連娶了三位妻子延續香火。也沒人說他品性不好,反而將他跟孟小冬的結合引為美談,是梨園中的一段佳話。
婉容的到來,打破了屋里的尷尬,她笑著說:“周大哥,張小姐,你們還沒準備好嗎?”
“你稍等,我們馬上就走。”周赫煊應道。
張樂怡收起情緒,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先回房化化妝。”
三人坐著黃包車前往南郊,路上的積水已經退去,不過還有許多人在清淤打掃。
來到洋人的鄉誼俱樂部,發現這里不但不受洪汛影響,反而熱鬧了許多。一些洋人客商受困于港口淤堵,暫時停留天津,全都跑來這里找樂子。
“嗨,密斯特周,好久不見!”一個洋人遠遠地打招呼。
“你好,麥克。”周赫煊揮手笑道。
吧臺上又有洋人胖子對酒保喊道:“給周來一杯威士忌,我請客!”
周赫煊走過去和洋人胖子擁抱,笑道:“哈哈,吉米,你又長胖了。”
洋人胖子板著臉,回頭對酒保說:“我改變主意了,這杯酒讓他自己付錢。”
威士忌已經倒好,周赫煊走過去一飲而盡,沖得他嗓子難受,放下酒杯說:“記在胖子賬上,我要打球去了。”
“嘿,你個混蛋!”胖子大聲笑罵。
張樂怡看得稀奇,周赫煊跟洋人的關系讓她有些不解。她的父親是買辦出身,長期跟洋人打交道。在她從小的印象中,洋人都要高人一等,他父親就算面對無權無勢的洋人,也都小心客氣。
而周赫煊則要灑脫得多,似乎和洋人屬于平等交往的朋友,可以隨便開玩笑那種。
“那個胖子是誰?”張樂怡低聲問。
周赫煊道:“英國天津駐軍的一位少校,聽說還是個小貴族。這家伙經常溜出軍營,跑到俱樂部來喝酒找樂子。”
“你跟這里的洋人很熟?”張樂怡又問。
周赫煊道:“有些一起喝過酒,有些一起打過球。我每個月都要來俱樂部玩幾天,一來二去就跟他們混熟了。”
張樂怡說:“那些洋人似乎對你印象很好,連玩笑都開得起。”
“哈哈,洋人也是人,為什么不能開玩笑?”周赫煊笑道。
“可我父親平時跟洋人打交道,總是小心翼翼的。”張樂怡說。
周赫煊道:“那是因為你父親有求于人,需要靠洋人做生意。所謂無欲則剛,我又不求洋人辦事,何必看他們臉色?而我對他們越是隨意,這些洋人就越喜歡跟我交流,把我當成平等相待的朋友。其實他們也對中國人很好奇,愿意跟正常的中國人打交道。”
張樂怡莞爾道:“你的意思是說,別的中國人都不正常?”
“你覺得正常嗎?咱們中國人見到洋人的時候,要么唯唯諾諾,要么拒而遠之。”周赫煊說。
“也對。”張樂怡若有所思地點頭。
婉容對此深有體會,溥儀來天津后,也經常跟洋人打交道。溥儀表面上擺著皇帝架子,甚至還在生意宴上賞賜洋人,視洋人為異國仆臣。但實際情況卻是,溥儀面對洋人始終小心接洽,生怕會得罪對方,就跟宮里的太監遇到主子一般。
三人結伴前往保齡球室,剛剛進去便看到英法兩國的總領事夫婦。兩位夫人高興地打著球,兩位領事大人卻站在旁邊,低聲議論著什么事情。
“用中國的一句話來說,說曹操,曹操到,”埃爾韋朝周赫煊招手道,“嗨,周,剛說到你,你就來了。”
周赫煊走過去行禮道:“兩位領事先生好。”
英國總領事羅杰·鮑威爾看看婉容,又看看張樂怡,笑道:“密斯特周,介紹一下你旁邊這位美麗的小姐吧。”
周赫煊說:“這是我的秘……”
“我是他的未婚妻。”張樂怡突然挽著周赫煊的手說。
周赫煊聞言大為詫異,驚訝地扭頭看著張樂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