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館。
《立報》和《大公報》的通訊員,此刻都坐在會客廳里,等待周赫煊就“西安事變”發表看法。
國家元首被兵諫扣押,事情實在太大,各地報紙想不關注都不行。
“拿去吧,就按這個發表。”周赫煊臨時寫了一篇時評,遞給兩家報紙派來的通訊員。
《立報》通訊員拿到文章一看,只見標題是“和平解決事變的可能性、關鍵性及合理性問題”,通訊員讀罷驚訝道:“周先生,你就不在文章里面譴責一下?”
“事情都發生了,譴責有用嗎?重要的是如何解決。”周赫煊笑道。
幾十年后的人們,自然認為發動“西安事變”是正確的,是有利于國家民族的。但在此時此刻,輿論風向卻往中央和老蔣那里一邊倒,社會各界都在公開批評張學良和楊虎城。
就連朱自清、聞一多等愛國民主人士,都聯名起草指責張學良的宣言。南京、北平、上海諸多大學的校長和教授,還有中研院、北研院等學術機關,紛紛通電全國,或者是致電張學良進行嚴厲譴責。
《申報、《大公報》、《益世報》等100多家報紙和通訊社,聯名發表新聞界對時局的共同宣言,另有217家報紙聯合通電討伐張學良。另有100多個社會團體,紛紛對時局表示擔憂,超過一半的團體譴責張學良的兵諫行為。
稍微有點眼界和思考能力的人,都被“西安事變”給嚇到了。就算常凱申再不得民心,但他始終是國家元首,一旦處理不好,中國就將迎來新一輪大規模內戰。
而在國際上,各國清一色的站在老蔣那邊,包括德國、蘇聯和意大利在內。唯一感到振奮且高興的,恐怕就只有日本了,日本巴不得中國內戰再起。
就如今國內外的輿論來看,無疑是對常凱申有利的,“西安事變”必須得到和平解決。
和平解決的關鍵在張學良,他處于風暴中心,也是各方勢力的紐帶。所以,他選擇了犧牲自我,把自己作為維系談判結果的砝碼,親自護送常凱申離開西安,從此遭到終身軟禁。
事實上,談判是沒有正常結束的,因為老蔣拒絕簽字,只答應來個君子協定。在此情況之下,所有參與者都不愿放虎歸山,但張學良瞞著盟友悄悄把老蔣給放了。
這大概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了,再繼續逼著常凱申簽字,很可能就要引發大戰,也有可能讓南京中央政府分裂。
重獲自由之后,老蔣果然背信棄義,不但軟禁了張學良,還調派中央軍進攻西北,但真正的大戰沒有打起來。
打不起來的原因很簡單,在西安事變談判期間,老蔣是占據國內外輿論優勢的。但他事后出爾反爾,不遵守一致抗日的承諾,立即遭到社會各界的臭罵,甚至連歐美國家都在指責他亂來,國黨內部的反對聲音也很大,汪兆銘更是趁機想要重回政壇。
在此情況之下,老蔣根本就不敢真打——他向西北進軍的真正目的,并非為了剿滅紅軍,而是想順勢吞并東北軍和西北軍。甚至,老蔣還下令對紅軍根據地開放貿易,恢復部分郵電服務,一定程度上解除對延安的軍事封鎖。
君子協定,也是協定,有時候甚至比正式簽字的協定更管用。
張學良非常聰明,他看到了這一點,或許是經歷太多變得成熟了吧。
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將領,對老蔣不肯簽字非常不滿,找張學良反應道:“我們提著腦袋給你干,你怎么到最后連個簽字都沒有?”張學良回答說:“你們政治覺悟沒我高,常凱申雖然被捕,但其政治實力還在。既然我們要放他,要把他捧為領袖,那么逼他簽字,他到時還會反悔,要一個君子協議也很好。”
要知道,西安事變爆發的背景,是老蔣糾集30個師的嫡系部隊,外加東北軍和西北軍聯合圍剿紅軍。若非扣蔣再放蔣,不知要靡費多少錢糧、耗費多少物資、傷亡多少軍民。
這次事件成功避免了一場規模達數十萬兵力的內戰,只有東北軍和西北軍淪為犧牲品,事后被老蔣逐步分化瓦解,而紅軍則贏得了喘息之機,也為國共雙方的抗日保留了元氣。
周赫煊把兩位通訊員打發走,傭人立即前來稟報,說門外有同監來訪。
再次見到王二,周赫煊感覺有些意外,他早就把在南京看守所遇到的這位小偷給忘了,好奇地問:“三位造訪有何要事?”
“周先生,我們是來投靠你的,”王二也不客氣,自己提著水壺倒茶,“聽說你在四川賑災,我們還運來了1000擔救災糧,那些糧食在奉節交給賑濟會的人了。”
周赫煊抱拳道:“我代表四川災民,多謝三位義士。不過嘛,我又不稱王稱霸,也不打算建立幫會組織,恐怕沒什么可投靠的。”
袁巫九說:“周先生此言差矣,四川貪官污吏橫行,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們可以幫忙剪除貪官、懲治惡霸!”
“對于王亞樵先生,我是極為佩服的,”周赫煊語氣一轉,直言不諱地說,“但是,我不信他的那一套。不管是行刺手段,還是無政府主義,都對救亡圖存沒有什么幫助,甚至還會擾亂正常的社會秩序。”
鄭仁通笑著反問:“那周先生以為,現在的社會秩序正常嗎?天道不公,就該替天行道;社會不公,就該有人出頭!”
“然后呢?”周赫煊問道。
“什么然后?”鄭仁通沒聽明白。
周赫煊說:“你們殺死一個貪官,又會冒出另一個貪官。你們殺死一個漢奸,又會冒出另一個漢奸。什么時候才能殺得完?”
袁巫九拍桌子道:“殺一個貪官,就能嚇得很多人不敢當貪官。殺一個漢奸,就能嚇得很多人不敢當漢奸!”
周赫煊笑著對鄭仁通說:“這位鄭先生,應該也是讀書人吧,想必聽說過明太祖朱元璋是如何懲治貪官的。貪污60兩銀子以上者,就要被處于剝皮實草的酷刑,結果呢,貪官卻越殺越多。以至于朱元璋殺得不敢再殺了,因為官員不夠用,只能讓貪官戴罪繼續工作。有時候官府斷案,堂下跪著的犯人戴著鐐銬,堂上負責審案的官員也戴著鐐銬。幾位殺貪官的手段更厲害,還是朱元璋殺貪官的手段更厲害?”
“這……”鄭仁通語氣一滯,無奈蕭索地說,“我等自然不如明太祖。”
王二好奇地問:“為什么朱元璋殺貪官越殺越多?”
“制度和風氣問題,”周赫煊解釋道,“在制度上,朱元璋是苦出身,給官員定下的薪水太低。當官的那些正常工資,只能勉強養活妻兒,沒法養活仆從,更沒法維持交際開銷,所以當官的只能靠貪污賺錢。而在風氣上,元朝遺留下來的問題很多,貪污被普遍視為平常之事,你貪我貪大家貪,不貪才是傻子。”
袁巫九問道:“那周先生認為,當下中國的貪官問題在哪里?我讀過你的《狗官》,氣得幾天睡不著覺,你小說里的官場簡直黑透了!”
周赫煊說:“制度、風氣和財政問題,官員的權力得不到制約,中央和地方政府又發不出錢,當官的貪不貪、貪多少,全靠自己良心。而良心又是最靠不住的,自然就會貪官污吏橫行。”
“如果不靠殺,那怎么解決?”袁巫九問。
周赫煊說:“建立一個廉潔高效的政府,從制度和財政兩個方面徹底解決。”
鄭仁通冷笑道:“就現在的南京政府,怕是給他們100年時間都做不到。”
“你們以前效力的是廣東陳濟棠吧,他那個地方政府就能做到嗎?”周赫煊問。
鄭仁通說:“我們斧頭幫沒有投靠陳濟棠,只是跟他合作對抗老蔣而已。再說了,陳濟棠把廣東治理得還不錯,至少老百姓沒有被盤剝得太厲害。”
周赫煊擺手道:“陳濟棠沒有死命盤剝老百姓,是因為他擁有穩定財源。鎢礦是當今國際最重要的軍事資源,不比石油差多少。中國又是全世界鎢礦的最大產地,而中國的第一大鎢礦在江西,所以老蔣要拼了命圍剿紅軍,除了政治因素外,無非是盯著江西的鎢礦。中國的第二大鎢礦在廣東,陳濟棠每年賣鎢礦賺的錢,可以養活好幾個四川,因此他不用盤剝百姓,甚至建立起能夠對抗中央的空軍部隊。”
“原來如此。”鄭仁通算是長見識了。
袁巫九問:“南京政府不行,陳濟棠也不行,那周先生認為哪個政府能解決好貪官問題。”
周赫煊指著北邊笑道:“三位可以去延安看看。”
“我不去,”袁巫九連連擺手,“我有幾個兄弟,就去延安了,還想勸我一起走。但那邊規矩太多,我這人受不得管,去了大家都不自在。”
鄭仁通笑道:“我也不去,那邊沒有我的用武之地。”
王二打著哈哈道:“延安肯定不讓我做老本行,偷都偷不利索。”
“那我也沒轍,”周赫煊聳聳肩,“三位想要留下來做客,我舉雙手歡迎,想住多久都沒問題。但投奔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我手下的人,不許偷盜和殺人,除非遇到緊急情況。對了,劉湘正在建立特務組織,以對抗老蔣派來四川的特務,你們去投奔他或許有機會施展抱負。”
袁巫九不屑地說:“劉湘算個屁,四川被他治理成這幅模樣,一看就是個沒本事的混蛋。”
鄭仁通笑道:“那我們就留在周先生家做客吧,給口飯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