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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4【品煙如品人】

  “見機行事,入土為安”這幅對聯,明顯借鑒了陳寅恪的“見機而坐,入土為安”。

  傅斯年和陳寅恪等人,在自家院子里挖了個坑,上面蓋木板和沙土。當日機來轟炸的時候,他們就鉆進地洞里。由于洞里常常有積水,陳寅恪都是帶著張板凳去坐著,因此凸顯一個“坐”字,后世往往誤讀為“作”。

  真正的“見機而作,入土為安”,是劇作家盧前創作的對聯,而且時間更早——盧前在躲避南京轟炸時,在自家弄了個地下室。

  一個來自北平,一個來自南京,前者到了昆明,后者去了重慶,陳寅恪和盧前應該是沒有什么交集的。所以這兩幅對聯不存在誰抄襲誰,應該是各自有感而發,恰好只有一個字不同而已。

  倒是另一幅對聯“人生幾何,戀愛三角”,應該恐怕真是某位理科學生的杰作。

  對于西南聯大的男同學而言,躲轟炸并不值得恐懼,反而是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情,因躲避轟炸而成為情侶的學生可不止一兩對。

  防空警報有三種——

  第一種是預先警報,就是在防區邊境發現敵機,有可能入境轟炸。

  第二種是空襲警報,表示日本飛機已經進了云南境內,但不一定會到昆明這邊來。師生們若是聽到這種警報,根本就不理會,照常坐在教室里上課做學問。

  第三種是緊急警報,連續不斷的急促斷音,表明預警員已經確定飛機要來轟炸了。

  抗戰時期中國的防空預警系統非常完善,像之前那次重慶空戰,若不是日機朝東北邊繞了一圈來偷襲,恐怕還沒到三峽就被防空觀測站發現了。

  今天周赫煊聽到的就是緊急警報,許多男同學第一反應不是趕緊跑,而是返回宿舍取來珍藏的零食——花生米之類的。

  拿到零食以后,那些男同學就站在后校門等待,看到心儀的女同學立即迎上去。危險帶來的是同生死共患難,分分鐘拉近彼此的關系,若再能到墳地里躲著警報一起吃花生,再聊聊天,談談人生理想什么的,那基本上就距離情侶不遠了。

  跑防空警報的“對兒”不是固定的,有可能這次剛熟悉起來,下次就被人搶了“女朋友”。寫那副“人生幾何,戀愛三角”對聯的理科生,估計就是女孩子被人搶了吧,感慨之下對幾何三角有了新認識。

  見到石子嵌出的“戀愛三角”,周赫煊忍不住朝金岳霖看去,發現這位先生兩手空空,并沒有帶什么皮箱。

  汪曾祺的文章里記載,西南聯大有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

  很多人認為暗指金岳霖和林徽因,但描述卻不對啊。金岳霖雖然也研究東方哲學,但更擅長于西方哲學,尤其是邏輯學,形容他的時候應該把“東方”二字去掉。

  看來那位癡情的哲學教授另有其人……

  “轟,轟,轟!”

  轟炸聲不斷傳來,山洞里的先生們卻面不改色,或坐或站在那兒談天說地。

  除了周赫煊和兩個保鏢以外,山洞里還有“庚款掌控”梅貽琦,“易燃易爆”聞一多,“情癡圣哲”金岳霖,“橘子達人”朱自清,“踹襠狂徒”劉文典,“樓梯難上”費孝通,以及一個端著飯碗的野生男同學。

  朱自清陶醉地吐著煙圈,點評道:“明誠你應該在昆明長住,教授們的香煙問題就解決了,昆明這邊可不好買駱駝煙。”

  聞一多笑著接話道:“我無所謂,洋煙國煙來者不拒,反正有煙抽即可。”

  “你是抽煙的大方之家。”朱自清說。

  金岳霖則不同意聞一多的觀點:“煙也分幾個檔次。上品為雪茄,中品為香煙,下品為水煙。中國的香煙和水煙都不好抽,太次了,我寧愿選擇不抽。”

  這三位先生都是老煙槍,朱自清寫散文把抽煙上升到哲學高度;聞一多上課時跟學生一起抽,有時候還找學生借個火;金岳霖曾經抽德國大雪茄抽醉過,醉煙之后產生了自殺念頭。

  朱自清哈哈笑著對金岳霖說:“那你是抽煙的行家。”

  聞一多則反駁金岳霖道:“洋煙是煙,國煙也是煙,雪茄、香煙、水煙都是煙。按我說,眾煙平等,何分高下?這就跟人一樣,當官的是人,做學問的是人,種糧食的也是人,都一個腦袋倆胳膊,本質上是相同的。”

  金岳霖不善言辭,只嘴硬道:“反正我不抽劣煙。”

  從抽煙就能看出兩人的性格差別,金岳霖屬于那種寧缺毋濫的人。自從戀上林徽因以后,就此終身不娶,就好像知道了好煙的味道,寧愿忍著煙癮也不抽劣煙。

  金岳霖一生喜歡養雞,起因也是林徽因開玩笑送了他一只大公雞。他不但在北平養雞,在昆明也養雞,到了李莊還養雞,似乎看見雞就看見了林徽因本人。

  話題從抽煙開始,漸漸聊到國內外工業,非常認真地討論國煙為什么味道比洋煙差。

  緊接著,談話內容漸漸轉到物價和工資上來。劉文典也是個抽煙狂魔,他抽完一根又找周赫煊索要一根,點上煙說:“梅校長,現在物價漲得厲害,是不是工資也該漲了?有些老師吃不飽飯啊。”

  為什么三校合并以后,北大校長蔣夢麟和南開校長張伯苓會主動離開,讓梅貽琦安心擔任西南聯大校長?

  因為梅貽琦是清華校長,他手里有庚子學款!

  你沒聽錯,清華庚款還沒用完——直到周赫煊穿越那會兒,臺灣清華大學每年還能收到庚款支票。

  梅貽琦搖頭道:“每年清華庚款的定額有限,還要支付學生的留美經費,我是不敢輕易動用的。而且,給老師漲工資,那得教育部說了算,我不能擅自做主。”

  費孝通出主意道:“漲工資你做不了主,可以給老師們發補貼啊。”

  朱自清說:“對,補貼酌情而定。有在其他學校兼職講學的,少發或不發,一心一意在聯大教書的可多發。有其他收入的教授可少發,只有工資收入的教授可多發。特別是理工科的教授,他們的日子確實難過。”

  梅貽琦皺眉道:“我再考慮考慮。”

  像朱自清、聞一多、金岳霖這樣的文人,其實日子還過得挺不錯。他們除了當老師領薪水,還有各種稿費和版稅,家底兒是比較厚的,支撐1939年的物價綽綽有余,甚至還能隔三差五去下館子喝小酒。

  真正窮的是黃子卿那種理工科教授,雖然他出身士紳之家,但口袋里真沒幾個閑錢。

  如今黃子卿已經測算出水的溫標,屬于國際科學界大拿,隨隨便便在國外找份工作都能過得很滋潤。但他卻選擇回清華任教,并克服重重困難建立了電化學研究的實驗設備,以前攢的錢全帖進去了。

  從北平前往長沙,再輾轉來到昆明。黃子卿拖家帶口的,除了工資沒別的收入,有時候還要自己貼錢做實驗,所以窮得連香煙都舍不得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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