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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色星辰(上)

  陰謀和詭計,罪惡與丑陋,許多都是在黑暗中的密室里誕生的。

  但陰謀也能在光天化日下造就。

  例如現在。

  在冬日將至,11月16日的中午,一座寬闊的馬場里,一位身寬體胖的老年貴族,身著厚厚的貂皮披肩,在遮陽傘下,低頭皺眉。

  他一邊看著場中幾位馴馬手的訓練,一邊顫巍巍地聽取著左手邊另一位貴族的話。

  半晌,他才悠悠地嘆出一口氣,看著遠處一匹不聽話的馬,嘴角折起。

  “什么樣的王室秘寶失蹤,才值得我們尊敬的陛下無限期封鎖閔迪思廳?真可惜啊,我還打算下周去閔迪思廳,參觀一下科爾文大師的遺作呢。”

  他身邊的貴族較為年輕而苗條,神情自在,自然而輕松地抓起手中的沉香木煙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還有,基爾伯特連夜趕到了閔迪思廳,向陛下匯報下城區的黑幫戰況。”他一邊吐著煙圈,一邊愉快地道。

  “真的?尊敬的鐵腕王陛下,什么時候關心過下城區賤民的死活了?要是陛下對他的子民,有先王艾迪一半的仁愛和慈祥——”肥胖的老年貴族痛心疾首地摸了摸大腿——那匹難馴的馬摔了前蹄。

  “——那我們又何必在馴馬場見面?”

  “擁王黨肯定在謀劃什么,我敢保證絕不會是什么小事——也許是能一舉翻盤的動作。”抽著煙斗的年輕貴族眼神奕奕。

  “閔迪思廳真的是個好地方呢,丟了王室秘寶——但愿別是科爾文大師的畫作——想必那兒一定提高了警戒。”老年的貴族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但年輕的貴族卻意會地點點頭:“而且我有消息,基爾伯特受命查清失竊案的真相,最近會頻繁勘察閔迪思廳——有那個男人在,就算是那只白鷹也無法下手。”

  “我們可以試探,但不能過火——我們得用別的方法,打亂他們的陣腳。”

  年輕貴族再吸入一口每年只產六百磅的頂級費索拉煙草,陶醉地感受片刻,然后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

  “埃克斯特使節團下個月就會抵達國境內,”此時,老貴族臉上顯現出真誠的擔憂,“唉,星辰和埃克斯特的和平畢竟來之不易。”

  “是啊,”相比他的前輩,年輕的貴族畢竟沉不住氣,鋒芒和意氣都在他身上顯現出來:“要是使節團在國境內出了意外,面對國內和國外的壓力,想必我們的陛下也會很被動。”

  “陛下若是處置不當的話,”老貴族看著遠處的馬爬了起來,松了一口氣,喝下一口清茶,無奈地道:“唉,果然我們這種世襲王位的國家就是落后啊。”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老年貴族挪了個身子,漫不經心地問:“西環區是怎么回事?”

  “別問我啊,老大人,你知道我最討厭魔能師了。”

  “嗯,那就談談黑街兄弟會?”

  “那幫家伙依然不松口,”年輕貴族的臉色突然變得不悅,“才十年上下,就有這么大的口氣。想必,他們對自己背后靠山的信心,比對我們‘新星’的信心還要足吧。”

  “別小看年輕人啊。”

  老年人無奈地咧咧嘴,眼里冒出精明和銳利:

  “小孩子嚇起人來——那才叫可怕啊。”

  ——————————————————

  相比起昨夜到黎明的匆匆一瞥,泰爾斯在下午時分所見的的閔迪思廳,顯得更大、更華美,當然,也更空曠。

  一樓是大會客廳、大宴會廳和露天花園,配備著規模不小的后廚與地下室庫存,甚至還有軍備儲藏。

  除了能將室外花園盡收眼底的露天陽臺(“出于您的安全考量,我不建議您在一個月內的時間里出現在陽臺或室外。”——基爾伯特),偌大的二樓有著三個不同功能的大型房間,貴族宴會廳、議事廳、游戲室以及大大小小的房間。

  雖然一樓到二樓的走廊和各個出入口,按照十步一哨的規律,站滿了威嚴的甲胄守衛,面孔藏在覆面頭盔后,每個人都如雕塑般嚇人(“盡管他們是璨星家族私有的終結劍士,但我依然不建議您去捅他們的腹部,小先生。”——基爾伯特),但遠遠看去,閔迪思廳還是清冷空曠得嚇人。

  但泰爾斯的起居室和臥室,包括用餐室和上課的書房,卻在三樓。從二樓到三樓僅有一條狹窄的樓梯可以通行,而八個終結劍士全副武裝、全神貫注地二十四小時守衛著這里,每六小時輪班。至于窗外和廳頂,聽說也有露天站哨的守衛(“有約德爾在,請您不必擔心來自窗外的威脅。”——基爾伯特)。

  每一道菜,從椰菜、面包到牛肉、清水,都是從同樣把守嚴密的后廚和早就配備好的地下儲藏庫里取出的(“請原諒,我沒法保證它們的新鮮度。”——基爾伯特),從烹飪到送餐,都經過嚴密的祛毒、試毒和驗毒程序。

  這還真是,超乎想象的安保措施啊。

  看來我比我想象中要重要許多呢。

  該說不愧是掌握權力的統治階級么。

  不知道以婭拉的身手,能否溜進來?如果是魔能師呢?

  說起這個……

  “不,不行,恕我拒絕,小先生。”

  泰爾斯抬起頭看向基爾伯特,露出疑惑的神情。

  “您的一切,到目前為止都是絕密,”基爾伯特堅決地搖頭:“恕我直言,我們已經封鎖了閔迪思廳,與外界的聯絡僅限幾個可信任的保密人——這種情況下,王室突然派人,前往下城區的幫會里,尋找三個躲藏的乞兒……無論是查探也好,幫助也罷,對你們雙方都極其不利。”

  “幫會對我們而言固然不算什么,但過分張揚的舉動會提醒我們真正的敵人,予他們以抓住我們弱點的機會——不要小看那些有心人的能力,有一點線索,他們就能抽絲剝繭,找到源頭。”他沉聲道:“想幫助您的舊識的話,至少也要等到……合適的時機。”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皺起眉頭,把最后一口黃油面包咬緊嘴里,又甜又膩,他趕緊端起杯子喝一口紅茶。

  至少伙食好了許多。

  “如果您對下午茶還算滿意的話,”基爾伯特用無可挑剔的禮儀,從手忙腳亂的泰爾斯手里接過他的茶杯,微微鞠了一躬道:“我們就要開始下午的課程了。”

  事實上,基爾伯特維持著不變的笑容,在心里默念道:也許我們該從餐桌禮儀開始?

  “約德爾呢?他在哪?”

  “他是稱職的護衛,自然時刻守在附近。”

  泰爾斯忍住下意識地往四周張望的念頭。

  知道約德爾在附近之后,他莫名地覺得安心許多。

  于是泰爾斯扯了扯胸前緊得他不舒服的領結,在基爾伯特微蹙的眉頭下,跟著后者進入了書房。

  “首先,泰爾斯,我昨晚跟約德爾談過。”

  基爾伯特看著泰爾斯把自己塞進一張皮椅,好奇地張望著書房四周的裝潢,特別是三面書架上滿滿的藏書。

  “你是個特別的孩子,從約德爾的判斷,和我遇到你以來,這短短幾個小時內的相處,我都能看出來。”

  來了。

  泰爾斯臉上還是一副好奇的樣子,但心里提起了警惕。

  “但這理所應當,星辰的繼承人自然是特別的。”基爾伯特背過雙手,緩步向雕刻著九芒星標志的書桌走去。

  他灰白色的兩鬢此刻顯得肅穆。

  “我相信,既然命運把你送回星辰,她就必然有所安排。”

  泰爾斯看著這位中年貴族,一言不發。

  “我大概了解你的過去。在街頭的日子必然不好受。“

  “但請你忘記這段曾經的過去。”

  基爾伯特從黑色沉香木制的書桌上拿起一本早就準備好的書,轉過身正色道:

  “你會有新的身份,新的人生,甚至新的名字,但真正重要的,是你將要面對和擔負的未來。”

  基爾伯特炯炯有神的目光射向泰爾斯那雙灰色的瞳孔。

  忘記過去。

  泰爾斯默念道。

  他看著基爾伯特銳利的雙眼,神色鄭重點點頭。

  怎么可能。

  泰爾斯心中哂道。

  “我明白了。所以,”泰爾斯斟酌著自己的用字,慢慢開口道:

  “現在的我,需要對我自己,對我的過去,知道些什么?”

  基爾伯特表情不變,心里卻微微地頷首:慌張、恐懼、無助,這些七歲孩子在當下該有的情緒,在這個孩子身上都沒有出現。

  有的只是冷靜和慎重,連興奮都很少。

  他果然不一般。

  是在兄弟會的歷練嗎?約德爾不肯細說,可那個刺客很推崇這孩子的表現,但在下城區的黑幫真的能有這種經歷?

  還是說,自遠古帝國傳承而下,近三千年的星辰王脈,果然有不凡之處?

  又或者,是他身上的另一半……

  想到這里,基爾伯特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但這位稱職的貴族還是微微一躬。

  “泰爾斯,尊敬的小先生,請允許我暫且如此稱呼你。”

  “你今年7歲,665年5月25日晚,你生于星辰王國王都永星城郊外的曼恩莊園。”基爾伯特不疾不徐地道:

  “您的生母是一位不便透露姓名的貴族小姐,生產時因大出血去世。在去世前,她以至明星之名,為你取名泰爾斯。”

  泰爾斯眉頭微彎。

  “你在璨星家族的秘密看護下,在曼恩莊園長大,我和另一位宮廷女官會時不時地去探望你。”

  “在這期間,你一直以曼恩勛爵在外狩獵時,所收養孩子的身份長大,并不知曉自己的身份。”

  “去年12月,曼恩勛爵戰死在西部荒漠邊境,因為沒有繼承人,他的財產和領地被王室收回。與此同時,我將你帶回暮星區的閔迪思廳。”

  泰爾斯沉默著,聽完了這一段敘述。

  “而在下個月,”基爾伯特捏緊手中的書本,“你將作為國王凱瑟爾五世的私生子,星辰王室正統、璨星家族僅存的唯一血脈后裔,宣稱自己生來即有的權利,被王室、落日神殿、星辰高等議會共同承認為——”

  基爾伯特眼中的神色凝重又嚴肅,還有微微的擔憂與哀傷。

  “——星辰至高國王的繼承人。”

  良久,泰爾斯才微微地呼出一口氣。

  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復雜許多呢。

  “我知道了,有些地方還不清楚,但我會牢牢記住的,我以前是曼恩莊園的泰爾斯,也是曼恩勛爵的養子。”泰爾斯眼神閃動,搭起雙手。

  他的思維在迅速排布,結合已有的情報,從基爾伯特的說辭里,組合出一個個元素,化成有效的情報。

  基爾伯特點點頭,在泰爾斯對面的一張皮椅上坐下來。

  “剩余的部分,我會總結出細節讓您背誦熟悉。”

  “目前您的任務就是這個,您也只需要知道這個就足夠了。”

  果然,盡管他很尊重我。

  但骨子里還是覺得,對一個七歲小孩沒必要講太多么。

  泰爾斯眼神閃動。

  “下面我需要了解您的相關基礎——”

  正當基爾伯特思考著下一步要為泰爾斯提供什么課程,是基礎禮儀還是文字語言時,星辰未來的繼承人突兀地開口,打斷了他。

  “所以,我們定好了對外的統一說辭,”蜷縮在皮椅里的泰爾斯把下巴從雙手上抬起,眼神里閃爍著精光:“那就應是時候,告訴我真相了吧?”

  基爾伯特微微一愣。

  “比如我生母的身份,以及她的身份為何如此——不可告人。”

  “還有星辰王國的艱難現狀,特別是王室繼承引發的一系列問題。”

  “加上國王所處的困境,以及那些明里和暗中的,我們共同的敵人與盟友?”

  “以上這些,也許你該詳細地告訴我,這樣我在接下來的課程里便不再有疑惑,也更能選擇和偏重所要學習的知識。我想這是對星辰,對你的國王而言最好的選擇。”

  話音落下。

  中年貴族下巴微張,驚訝地回望著泰爾斯。

  約德爾有跟他說過這些么。

  不,不可能。

  泰爾斯收起雙手,表情平靜,淡然但堅定地等待著基爾伯特的回答。

  在那一瞬間,基爾伯特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凱瑟爾·艾迪·璨星。

  那時,凱瑟爾王子眼里的星辰依舊,溫暖的光芒尚未化為刺骨的北風。

  基爾伯特只是略略失神了一瞬,便馬上回過神來,微嘆一口。

  不凡的孩子么。

  下一刻起,中年貴族開始真真正正,恭敬而尊重地回答他這位小主人:

  “我明白了。”

  “我馬上為您解答。”

  “為了節省不多的時間,您還有什么問題,可以一并提出。”

  泰爾斯輕輕皺眉。

  “很好,”他從舒服但總是不習慣的皮椅上支起身子:“那我就直接點。”

  泰爾斯放開大腦里超凡的思維,拉出所有情報和資訊,像過去整理文獻一樣,將重點歸納出來。

  “你說過,那盞血脈燈是十二年前所下的神術,但我明明只有7歲,你們為何從十二年前就開始準備尋找血脈后裔的手段?我想這大概跟我那位不可告人的生母有關,她到底是誰?七年前生下我之后,為何將我留在黑幫的手中?這些問題,可以歸結為‘我自何處來’。”

  “還有,凱瑟爾——我的父親明明還在壯年,那星辰王國十二年沒有繼承人的原因是什么?為何繼承人的所有希望,都落在一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子身上?我父親對我的態度不對勁,如果不是個人性格問題,那我就必須問:他和我母親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我的身份為何要如此保密?這些問題,大概就是‘我是誰’?”

  “最后,我的存在與否,對星辰王國到底意味著什么?沒有繼承人的星辰會面臨怎樣的問題?哪些人是我們的敵人,哪些人是盟友?聽你們的說法,落日神殿在我的事情里有重要的作用,他們是什么情況?如果我的身份被承認,或者僅僅是在王國亮相,將面對什么境況?作為私生子,我的權利為何?作為繼承人,我到底要繼承什么?這些問題,總結起來就是‘我要往何處去’。”

  “我自何處來,我是誰,我要往何處去。”

  “基爾伯特先生,請你為我解答,這三個問題。”

  時間好像靜止在了這一刻。

  基爾伯特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男孩。

  無來由地,他的心里冒出詭異和恐懼。

  上古的先君,星辰的先王啊。

  他在心底里感嘆道。

  這個男孩,就是你們的后裔嗎?

  你們的血脈,到底蘊藏著什么樣的力量啊!

  好半晌,中年貴族才從嘴里冒出來一句話。

  “泰爾斯先生,”他有些艱難地吐著氣,組織自己的語言:

  “您可真不像一個七歲的孩子。”

  泰爾斯頓時意識到自己剛剛表現的不妥。

  但他已經騎虎難下了。

  也罷,一個通曉世事的神童,怎樣也比一個懵懵懂懂的傀儡好吧?

  “這話不止一個人說過,要討好我的話,您可得換個有創意的說法,基爾伯特先生。”為了緩和基爾伯特的表情,泰爾斯難得幽默一回,臉上綻出笑容。

  基爾伯特沒有回話,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久久不移。

  就在泰爾斯懷疑時間是不是停下來的時候,雕塑般中年的貴族才突然開口,開始解答他的疑惑。

  “尊敬的泰爾斯先生,首先,你從哪里來呢。”

  “一切從十二年前開始。”

  “660年的3月,那時先王艾迪二世雖然年老,但依舊在位,他的統治悠久而穩固,人稱‘常治之王’。”

  “但突然之間,整個星辰王國,因為一場愈演愈烈的叛變,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中,甚至將整個西大陸都牽連進來。”

  “戰爭,災變,饑荒,這就是那一年的主題。”

  “許多人將那一年稱為‘血色之年’。”

  “在這樣的混亂和血腥中,艾迪王被弒,整個璨星王室幾乎被屠戮一空。”

  “所有正統的王室成員里,唯有他的第五個兒子,35歲的凱瑟爾·璨星王子幸存下來,最終加冕為王。”

  “那便是你的父親,凱瑟爾五世,人稱‘鐵腕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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