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時守衛泰爾斯先生的八名劍士,他們的遺體都在這里。一方面出于尊重,另外也是事情緊迫,我們沒有動他們一下,還保留著原狀。”
基爾伯特在閔迪思廳三樓的走廊上,對著眼前八具尸體,向神色嚴峻的姬妮說道。
約德爾則靜靜地立在一旁。
“六個身手出色,戰斗經驗豐富,有希望突破到超階的凡級劍士,以及兩個貨真價實的超階高手,全部被不規則的利器劃破了頸部動脈。”
基爾伯特踱步到一具尸體前蹲下,按上尸體的頸部,一道丑陋而可怕的傷口顯露出來,傷口已經變色,連血液也已凝固了。
“我們初步估計,對方可能是極境的高手,要在一瞬間擊斃這八人,非有精妙的技巧以及不可測度的力量不能做到,而他的速度連約德爾都追之不及。”
“還有那種可怕的潛藏能力,入侵發生時,我們明明把守住了全部的出入口,還是被他溜進來了,約德爾卻根本沒感覺到任何人。”
基爾伯特臉色沉重地說著他的猜測,他掏出懷里的一塊機械表,盯著上面的時間:晚上六點半。
連月亮都升起來了。
姬妮緊蹙眉頭,頗有韻味的嘴唇也緊緊抿住,凸顯出她嘴邊的那顆美人痣,只見她雙手抱臂,沉沉思索了一陣,突然舉起手來,打了個響指。
“把他們的頭盔摘下來。”
基爾伯特一個眼神,旁邊的幾位守衛齊齊上前,摘下死者的頭盔。
姬妮走上前去,踏著女官的優雅高跟靴,單膝蹲下,細細觀察每一個人的面孔。
“頸部動脈大出血,死前的時間不會很多,只夠他們在地上掙扎一段。這段時間,就是他們各自對兇手的目擊時間。”
“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姬妮一邊俯身觀察,一邊謹慎地道:“都有細微的差別。”
“這四個是趴著的,死前的表情非常一致,憤怒,痛恨,不甘,咬牙切齒。他們可能是根本無從反應,就面對了重創到死亡,到死都不明真相的人,才會有這種不甘和憤恨。”
“這兩個則是側臥,表情驚詫,難以置信且疑惑,他們應該感知到了兇手的致命一擊,且竭力反擊卻不能奏效,這讓他們非常吃驚,疑惑不解,躺在地上掙扎的這段時間,讓這種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最后兩個,應該是實力最高的,一個仰躺著,一個靠墻斜坐,表情比前面六個微妙許多。躺著的那個是悔恨和痛苦,坐著的那個有解脫和無奈,他們也努力反擊了,但依舊失敗。但他們應該是最后死亡的人,所以掙扎著看見了兇手,所以才會有死前的追悔莫及以及恍然大悟。也就是說,對他們兩個而言,只要預先知曉了敵人的身份,就能做出有效的應對。”
姬妮冷著臉站起來,抱起雙臂,看著旁邊有些無奈的基爾伯特,斬釘截鐵地道:
“兇手不是極境的高手!”
“如果是極境那種無法反抗的強大,最后兩個人就會是絕望和恐懼。兇手應該是利用了一種特殊的技巧、異能或者機關。他巧妙地從強者先下手,再到最后六個稍弱的人,所以最強的兩個人在倒下后,才有機會和時間看見兇手和他的殺人手法。”
“雖然未到極境,但他的速度很快,也許已經接近乃至超過一半的極境高手了,但也因為未到極境,所以殺起人來依然有先后次序之分。”
約德爾走上前來,在尸體前蹲下,似乎在驗證姬妮的話。
基爾伯特則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似乎看到二十年前,那個在審判庭上意氣風發的年輕女孩。
以及,常常站在她身后的,那個青澀、陽光的年輕人。
他在心底暗嘆了一口氣,走到她面前。
“姬妮女士,我知道您曾經是王都最出色的警戒官,甚至參與過血色之年的王室刺殺案調查,追蹤過氣之魔能師,連王國秘科都經常借調您。”基爾伯特背過雙手,平靜地道:
“您的推理也十分精彩,一如昔年犀利。”
“但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找回那個孩子。”
姬妮沉思著,看了他一眼。
最出色的警戒官?
她的拳頭無意中捏緊。
狗屁的警戒官。
但這位嫵媚的女士沒有表露任何情緒,而是用架在另一條手臂上的左手,習慣性地撫了一下唇左的美人痣,無言地輕笑一聲。
“男人,果然就是粗心和大意的代表。”
基爾伯特瞇起雙眼,將頭上的禮帽微微一抬,以示疑惑。
“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姬妮放下雙手,不客氣地大步踏前,指著眼前的尸體,信心十足地道:
“這兩個超階守衛是最強的,也是站在一起,最先遭遇襲擊的。這兩個人其次,另外四個人才是最后遇襲的。但他們死亡的順序,卻是相反的:最強者掙扎到最后,且看到了兇手!”
“我只要確定他們遇襲前的位置,就能順著軌跡,找到兇手入侵的位置。”
“雖然出血的量太多,以至于血跡都混在一起了,很難找到守衛們死前掙扎移動的痕跡。”
“但是,按照動脈出血的時間,和人倒在地上掙扎的速度,以兩個最強者為圓心,就能畫出兩個圓,這是他們遇襲前,到死亡期間的移動范圍。”
“別忘了,這兩個最強者,是幾乎同時,被同一種武器襲擊,也就是說,他們遇襲前是站在一起的。”
“所以,這兩個圓的交叉點,就是他們遇襲的位置!”
“兩個圓,有兩個交叉點,其中一個才是答案,是兩人真正遇襲的位置,也就是兇手入侵的位置。”姬妮神情專注,一步接一步地用腳步劃出形狀,話語里的內容,更是讓基爾伯特和約德爾都嚴肅地看過來。
“依照這兩個最強者死前的最后目光,兇手殺光所有人后,在這個位置現身,我猜也是那孩子站立的地方。”
“從兇手最后的現身開始,”姬妮站到那個位置,一步一步地后退,“按照他們遇襲的順序,大略找到兇手移動的路徑,”姬妮緩緩走過幾具尸體,又走回兩個最強者的尸體,“路徑的最后,連接回這兩個圓的區域,最靠近的,是這個交叉點!”
姬妮一路走過東倒西歪的尸體,目光凌厲,最后站定在一處地方:
“這里,就是兩個最強者最先遇襲的位置,換言之,是兇手入侵和最早出手的位置!”
基爾伯特快步走上前來,環顧一圈。
“你是說,兇手是在這里突然出現的?”他緩緩道:“傭兵小隊確實攻到了這里。但不可能,這里離樓梯還遠,在我們收拾殘局的時間里,他無處藏身。”
姬妮又輕蔑地輕笑了一聲。
唯有約德爾卻默默地走上來,指向了旁邊的一個小裝飾花瓶。
這種花瓶在走廊上很常見,只有這一個,離姬妮的位置最近。
在基爾伯特不解的目光下,姬妮快步上前,抓起那個花瓶,毫不猶豫地砸碎了它!
“砰啷!”
她默默地蹲下來,抓起一塊花瓶碎片,仔仔細細地觀察一遍之后,用手指在碎片內壁上輕輕一抹,亮給兩位“沒用的男人”。
基爾伯特驚訝地發現,姬妮的手指上,是紅色的血跡!
約德爾也蹲下來,拿起幾片碎片。
花瓶內壁里,也都是點點的微小血滴。
“無處藏身?”姬妮諷刺地笑了一聲,讓基爾伯特有些尷尬。
“所以,”基爾伯特接過花瓶的碎片,臉色一變:“這是——”
姬妮站起身來,干練地道:
“受害者:八人。死亡原因:頸動脈出血。”
“兇手:超階的血族,即吸血鬼。兇器:血族利爪——”
姬妮說得興起時,卻突然怔了一下,意識到了現在的狀況。
于是,她咬著牙,把接下來的話吞回嘴里。
我畢竟,已經不是警戒官了啊。
姬妮搖搖頭,把無關的情緒清除掉。
“所以,他是靠著天生的化血天賦,潛入藏身,靠天生的瞬間速度,殺人擄掠——而不是自身的實力。”姬妮抬起頭,白了基爾伯特一眼:“這就是你說的極境高手?”
基爾伯特非常尷尬,但他知道這不是置氣的時候,于是和和氣氣地問:“真是大開眼界,所以,那孩子?”
這就算大開眼界了?姬妮輕蔑地想道。
真是眼界狹窄的高位者啊——你要是見過星辰的“秘科”,見過埃克斯特的“暗室”,見過夙夜王朝的烏衣衛和翰布爾王朝的“昆塔那”,見過他們的手法,就會知道臺面下的黑暗里,有多少可怕的人物,只要動動手指,就能知道你的一切秘密。
然后,她眼神一厲,斷然道:“案發——事情發生的時候,太陽還沒下山!他只能用化血藏身的方式,躲在那幾隊雇傭者里!”
“不到極境的血族,化血的程度只能是血水,而且時間不會超過半小時。這說明,那幾隊雇傭者,是在半小時內趕到這里的!”
“一隊雇傭者全速趕路,到暮星區半小時的距離,就只有貴族莊園林立的東城區、市政廳和商業聚集地的晨星區以及復興宮所在的中央區!”
姬妮呼出一口氣,這位成熟的美人結束了她的推理,習慣性地探手到腰后,卻撈了個空。
她又是一愣,隨即在心底苦笑道:是呢,已經不是警戒官了,就連煙癮,也早就戒掉了。
那個常常跟在身后,遞火給她的實習生,不也早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嗎?
她嘆出一口氣。
精明的女士收起回憶,看向基爾伯特。
“下決定吧,伯爵大人。”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派人來試探的肯定是貴族們,而東城區的面積不小,莊園里又是最適合藏匿血族的!雖然那邊的莊園有不少——”
約德爾的身形一晃,已經消失了。
基爾伯特被同僚不客氣的舉動噎住了剩下的話,他只得嘆了一口氣:“好吧,至少縮小了搜尋的范圍。”
基爾伯特看向姬妮,對著后者輕輕點頭。
后者卻只是輕嗤一聲。
基爾伯特也不為忤,而是重新點起人員:
“打開備用軍械庫,全員整備,換上驅魔銀劍!”
“挑選最好的三十個好手,隨我出發!目標,東城區!”
“帶上那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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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咚!”
天花板上的悶響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急!
克里斯猛地回頭,第一次露出略顯焦急的表情,眼神不善地看著泰爾斯,對著伊斯特倫吩咐道:“把他送回地牢!好好關著!”
然后,不等伊斯特倫和泰爾斯有所反應,老人和羅拉娜就齊齊消失在眼前!
伊斯特倫也是一副驚喜的表情,他一把提起泰爾斯,不顧后者的掙扎和叫喊(“誒誒,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是要交換情報嗎?伊斯特倫閣下?”——泰爾斯),向著石梯飆射而去!
下一秒,眩暈還沒過去,泰爾斯就頭朝下摔在了潮濕的石地上!
疼得他齜牙咧嘴。
“小崽子!好好呆著!無論你做什么我們都聽得見!”只聽一聲鎖鑰的脆響,和伊斯特倫焦急的留言,周圍就安靜了下來!
泰爾斯這才懊惱又慶幸地爬起來。
伊斯特倫已經消失了。
于是他默默把手伸到腿上,裝作撓癢,無意地在綁縛著的JC匕首上,劃了一下。
疼痛襲來。
他的血液落到地面。
來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迎接渾身的滾燙感。
這樣,基爾伯特和約德爾,就會知道我的位置了吧?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徹底松下勁來,渾身的疲累感突然襲來。
男孩顫抖著摸到一面墻上,靠邊坐下。
今天的經歷,絲毫不比昨天的紅坊街一游要遜色啊!
現在,泰爾斯才有時間,觀察周圍的情形。
昏黑的光線,來自兩只小小的火把。
石質的地面,潮濕,陰冷,堅硬。
斑駁的墻面,是無數的刮痕和刻印。
金屬制的狹窄柵欄,以及手臂粗的大鎖。
腳邊踢到一道生銹的鎖鏈,叮鈴作響。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下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間牢房,潮濕、渾濁,血腥。
血腥?
泰爾斯聞見了空氣中的腥咸味。
與昨夜在紅坊街聞到的,如出一轍,唯有更加濃郁。
他心下一緊時,牢房外就突然傳來嚇人的慘嚎和呻吟聲。
“啊——”
泰爾斯嚇得站了起來!
記憶里的他對于恐怖片從來就沒有什么耐受力,從來都是那個想不起名字的中二病晚期患者,強行拉著他去看的。
美其名曰“練膽”。
在雞皮疙瘩的刺激之下,泰爾斯的大腦再次開始自動瘋狂運轉!
地牢。
血腥。
血族。
慘嚎和呻吟。
泰爾斯突然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了。
是血族們的“食品柜”。
一陣惡心襲來。
泰爾斯又嘆出一口氣,他這兩天嘆出的氣,大概比喝進去的水都要多了。
但就在他正要坐下來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一陣幽幽的粗魯喘息聲!
“呼——呼——啊——”
嚇得他往相反的方向爬了好幾步!
能別再嚇我了嗎。
泰爾斯驚魂不定地拍著胸口,這才意識到他的牢房,不是豪華單人間。
泰爾斯慢慢地往那個方向靠近.
在昏暗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戴著重型枷鎖,躺在地上痛苦喘息著的人體。
“嗚嗚——”
黑暗里,囚禁者似乎說不出話來,只是不斷地喘息著,聲音里布滿了痛苦和煎熬。
他被鎖緊在枷鎖里的腕部,似乎插著一根管子,連到牢房之外。
泰爾斯知道那是什么了。
“要我說,直接接上取血器和輸養管,關進棺材里就是了”——這是伊斯特倫曾經的話。
看來,這就是取血器了。
唉,泰爾斯低下頭,無奈地又呼出一口氣。
大概是個可憐人,被血族擄掠到這里,成了他們的食品來源。
“嗚嗚——”似乎感覺到了來人,這個囚犯掙扎并呻吟著。
泰爾斯又是一陣惡心。
這股惡心,也讓他決定了必須做點什么。
“對不起,可能有點疼。”
“請你忍受一下。”
他對那個可憐的囚犯低聲道。
男孩伸出手,摸上他的腕部,抹上那根粗糙的取血器,狠狠用力,把深入血管好幾寸的一根針,猛地拔掉!
“啊——嗚嗚——”囚犯掙扎和呻吟得更厲害了,只是依然吱呀著不明意義的聲音,好像一個啞巴。
泰爾斯按住他手腕上的傷口,幸好,血出得不多。
當然,也可能他本來就沒剩多少血了。泰爾斯苦悶地想。
剛剛跟三個血族的交鋒,泰爾斯的心情,雖然緊張而恐懼,但從來沒有沉重一說。
然而,現在看著這個被鎖著取血的“血源”,他莫名其妙地開始感覺到了沉重。
也許是憐憫心吧——他自嘲地想。
泰爾斯摸了摸那個枷鎖,這才注意到,這是個暗黑色石質的機械鎖,上面刻滿了繁復的花紋和文字,沉重而巧妙,將囚犯的雙手交叉鎖緊在胸前,往上還延伸出兩道夾鎖,把被囚者的兩腮緊緊夾住,連左右搖頭都做不到。泰爾斯使勁推了推,發現這道厚重的機械石鎖,似乎被死死地固定在地上——要么就是重得跟固定在地上沒兩樣。
似乎是專門為高手準備的重鎖具。
泰爾斯摸到了鎖扣的位置,是特別的金屬所制。
就在此時,金屬突然升溫,一陣灼燒般的高熱從鎖扣處襲來!
“啊!”泰爾斯不禁痛叫出聲,放開鎖扣。
男孩皺起眉頭,又試了試鎖扣……只要有人碰觸,它就會爆發出高熱。
看來他對開鎖無能為力。
囚犯的掙扎慢慢減小了。
泰爾斯看著他痛苦的掙扎和煎熬,心情無比難受,卻只能默默地退到一邊,靠墻坐下。
隨著他身形的移動,牢房外的火把光芒失去了遮掩,直接照射到囚犯的臉上。
泰爾斯看清了這個可憐的人。
這是個傷痕累累的人,身上的灰色衣物盡是破損和污穢。
而且身帶殘疾。
他的雙腿,齊膝以下,空無一物。
更可怕的是他的頸部,只見那里的血肉虬結成一團,顯現出可怖的紫黑色,仿佛喉嚨受了很重的傷。
大概也是因此而說不出話了吧。
泰爾斯摸了摸自己的喉嚨,想起兩次被扼頸的經歷,想起那種痛苦,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看著這個囚犯,默默地想:可憐的人啊,傷殘滿身,卻能活到現在,也是奇跡了。
這個囚犯表情夸張,喘息之中,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卻只能發出“嗚嗚”也似的粗魯呻吟。
青色的短發,覆蓋著一半的臉。
另外一半的臉上,是一個古怪的刺青。
“嗚嗚——”他繼續痛苦地呻吟著。
等等。
泰爾斯突然愣住了。
他認出了對方臉上的那個刺青。
泰爾斯突然意識到,跟自己同在一間牢房的,這個喘著氣說不出話來的人,居然是個“老朋友”。
一個昨夜才在紅坊街,跟他,跟婭拉剛剛見過面的“老朋友”。
米迪拉·羅爾夫。
血瓶幫十二至強中的佼佼者。
擅長控制風力的異能者。
超階高手。
“隨風之鬼”——羅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