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基爾伯特曾經帶著初歸王國的泰爾斯來到這里,躲避了一波敵人的試探。
而當六年后,泰爾斯成為閔迪思廳的主人,這地方也就自然而然地被他利用起來——盡管基爾伯特認為,隨著泰爾斯身份的公開和王室衛隊的進駐,這地方應該“用不上了”。
泰爾斯反鎖上暗門,掀開罩著照明夜光石的厚布,于微光里瞅了瞅能監視閔迪思廳各處的小孔:
前廳,馬略斯正禮貌地送心神不寧的胡里奧學士出門,也許他會懷疑,不安分的殿下又做了什么捉弄老師的事情。
走廊,哥洛佛和他的同儕盡職盡責地站著崗位,表情欠奉。
花園,跟泰爾斯交過手的孔穆托和皮洛加一邊巡視一邊聊著什么,泰爾斯慵懶地為這場聚會起名“王子專用沙包交流會”。
后廚,多伊爾百無聊賴又生無可戀地蹲在角落里,咬著一根長長的牛油面包,看著仆人們為午餐忙前忙后。
泰爾斯這才深吸一口氣,整個人倒在密室里的沙發上。
幾個深呼吸后,在四面圍墻的昏暗中,背抵沙發的他揉著眉心,感到一絲久違的心安。
就像……廢屋里乞兒們棲身的破洞窟一樣。
雖然四面漏風,但是堅實可靠。
保護他顧及不到的所有弱點。
泰爾斯休息了一會兒,重新坐起來,拉開另外幾塊夜光石的蓋布,密室里亮堂起來。
公爵嘟囔著什么,靠近沙發旁的一塊鐵板,摸上上面的幾塊旋鈕。
幾秒后,在輕輕的機括聲響中,泰爾斯推開分成兩面的鐵板,打開他的私人儲物室——閔迪思廳的前任主人應該也經常使用這個地方,但泰爾斯可以想見,在血色之年后,這里就被登上王座的凱瑟爾王清空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堆毫無章法的雜物。
望著眼前,泰爾斯頓住了。
幾秒后,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先走到空曠得可憐的武器架,看向最大的主角——據說很名貴的帝國劍“警示者”。
寶劍的劍柄入手,觸感陌生,手感卻正佳,讓人有種忍不住要拔劍而出的欲望。
如果不是每次執劍都能想見它前任主人的尊容以及它給自己帶來的麻煩,泰爾斯應該會更喜歡這把劍。
公爵悶悶不樂地低頭,在警示者旁抓起那把他再熟悉不過的匕首。
JC的手柄冰涼,讓泰爾斯不禁想起它和自己所經歷過的苦事兒。
但它的鞘套卻溫暖適手。
就像它背后所代表的兩個人。
自從進入閔迪思廳,泰爾斯帶著JC的機會就少了——每天早晚皆有的武藝課讓他必須來來回回地拆下又裝上匕首,可是泰爾斯又不想讓太多人看到它,哪怕那是他理論上最應信任的星湖公爵親衛,王室衛隊。
可是當泰爾斯抽出熟悉的匕首時,那種安心感還是讓他倍感欣慰。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不舍得放下它,轉向另一邊。
婭拉送給他的蒙面黑布疊得整整齊齊地躺著,它的質料泰爾斯到現在都沒搞清。
泰爾斯不自覺地勾起笑容。
但這笑容在他看到下一件藏品的時候消失了。
那是一串骨黃色手鏈,尾部的晶紅色長獠牙尤其猙獰。
就像……從哪里硬生生拔下來似的。
泰爾斯忍住這串手鏈背后的不良回憶,看向下一件。
那是一幅地圖。
嗯,屬于這個世界某大陸某第二大國首都某宮殿的詳細地形圖。
他又嘆了一口氣。
泰爾斯把地圖重新疊起來,剛剛胡里奧的話讓他意識到,不僅僅是教會,哪怕是這幅地圖被人看見,自己的麻煩也只多不少。
公爵疊地圖的時候,一張古老的畫紙從地圖中掉了出來,讓泰爾斯動作一滯。
那是一張……少女素描畫。
是泰爾斯很久以前,在閔迪思廳里的某本書里翻出來的。
畫者的素描功底估計不怎么樣,至少絕入不了烏赫蘭大師的法眼,但它背后的落款卻不一般——至少泰爾斯在埃克斯特看完《終結歷11年,耐卡茹與托蒙德,埃克斯特與星辰就處理邊境問題的約定》后這么想的。
泰爾斯把地圖和素描一起塞進柜子下的夾層,然后一抬頭,看見了一副……
黑框眼鏡。
泰爾斯怔怔地取下它,略略出神。
他下意識地戴上眼鏡,果不其然,在鏡片后睜開眼睛的剎那,一陣眩暈襲來,讓他不得不再次取下它。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把東西整理完畢。
這里,放著他到達這個世界后的所有私人藏品。
每一件,都代表著不一樣的過去。
等等,還有一件,
泰爾斯了無生趣地回過頭,從沙發上拿起那本《落日使徒行傳》,抽出那張天藍色請柬,也不打開,同樣毫不在意地塞進夾層里。
幾秒后,泰爾斯從另一頁里抽出一張空白的草稿紙,墊在書本封面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看著空白的紙張,緩緩嘆息,
還在北地的時候,不見輕松的環境給了他明確的目標:
生存,歸國。
但是,自從回到星辰,當面見國王、舊友相見、宴會準備、惡補課程、神殿來客,包括前些天的請柬,當一切陌生與熟悉混雜的事情如潮水般涌來時,尤是久經打擊,挨揍已經挨出經驗來的泰爾斯也有些吃不住。
而今天胡里奧不經意的話更是警醒了他。
這里不是北地了。
他也不比從前了。
即便是泰爾斯也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對他而言,此刻的一切都重新開始,一切都陌生無比。
他需要重新適應。
就像之前適應龍霄城,適應大荒漠一樣。
現在,他需要重新適應永星城。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抽出筆,筆尖輕觸紙張。
等等。
為防這張紙被人發現,以至于從中揣摩出蛛絲馬跡(畢竟就連隕星者那樣的笨蛋都能找到里蘭硬紙的秘密),他不能用太明顯的寫法。
泰爾斯心思一動,筆尖沙沙而動。
一、二百五十個金幣 泰爾斯寫下第一個條目。
本來想直接寫“傻大個”的,但是怕指代太明顯,改成了這個代稱。
嗯,不能太指望他。
但是他認識其他厲害的人啊……
比如,秘科的。
于是泰爾斯沉吟一會兒,在下面用小一號的字體寫上一個小分項:
泰爾斯沉默了一陣。
跟這件事有關的……
泰爾斯起初想寫“狗腿刀”,但突然意識到婭拉的武器也是當初在落日酒吧掛得上號的。
他要更小心。
尤其如基爾伯特所言,他身份今非昔比,每一個舉動,都可能為過去帶來災難。
于是泰爾斯抬起筆,寫下:
這是第一項的要務。
然而泰爾斯還必須看到一點:盡管貴為王子,但在星辰,他孤立無援。
他需要幫助。
而哪里的幫手,比得上在北地共度六年的舊部?
于是他寫上第二大項:
二、小老頭、啞巴與老老頭 只是。
泰爾斯寫上分項“小滑頭”,但公爵猶豫了一陣。
知曉這個綽號的人不是沒有,其中一個還看他不順眼,發誓要他好看。
于是泰爾斯還是把“小滑頭”涂掉,重新寫上:
然后……
泰爾斯寫上那個非官方外號。
三:小笨笨 泰爾斯很想笑。
但是一想到這背后所代表的沉重意義,他又笑不出來了。
第三項條目下,泰爾斯動筆不停。
剛寫一個詞,他就一陣皺眉,最后還是放棄把“災”寫上,反而涂掉之前的“三”,重新寫上:
同樣的道理,泰爾斯決定不寫“瑞奇”,不寫“死不了”,更不能寫“災禍之劍”,取而代之的是:
不,瑞奇好歹在荒漠里做了那么久傭兵,難保不會有人認識他。
泰爾斯想了想,帶著滿滿的惡趣味,提筆把“傭兵”改成了“尼克”。
同時,考慮到艾希達可能會知道,他沒寫“托羅斯”,繼而寫上:
想起神學課上的見聞,泰爾斯又寫上:
最后,他把這個四個詞框了起來,寫完一句話:
艾希達·薩克恩,親愛的。
泰爾斯在心里淡淡地道,這是給你的。
接著……
四、蟲群 泰爾斯敢擔保,這應該是最嚴謹的代號了。
畢竟,要通過落日神殿尋找魔法的蹤跡,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 于是泰爾斯再在下面補上:
但是多年前跟拉蒙說好的線索也不能忽視:
看到這個人稱代號和它所代表的組織,泰爾斯又想笑了。
但困擾他的事情不僅僅是魔法。
五、散架的馬車 寫下這個條目,想起法肯豪茲那陰仄仄的尊容,又想起議事廳里凱瑟爾王冷冷的音調,泰爾斯就一陣不適。
但是……
姬妮嚴厲又滿布關切的眼神閃過他的腦海。
那一瞬間,似乎鐵腕王那冰冷的嗓音,也不是那么難忍了?
首先,是那群舊衛隊。
泰爾斯的眼神凝聚起來,薩克埃爾和巴尼的身形映入他的眼簾。
他們的過往跟血色之年的復興宮息息相關。
那群烙印戰士們。
不行,“烙印戰士”會讓很多有心人找到線索,泰爾斯干脆劃掉它,寫上:
六年前,努恩王指給他的兇手也不能忽視,嗯,而且還和黑劍有關:
還有海曼,他那位不太幸運的叔伯(這話說得,好像有哪位比較幸運似的):
寫完以上五大項,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歇息一下。
而剩下的……
六、你 泰爾斯捏緊拳頭,腦里掠過托羅斯的告誡:你是誰?
他搖搖頭。
首先,關乎他生命的事物:獄河之罪。
跟黑劍,以及災禍之劍有關。
泰爾斯有些發愁。
黑劍的代號只有一個,他的武器,他的綽號一起共享,偏偏那個男人還處處不起眼,想不起什么能代替的代號。
但泰爾斯突然想起,黑劍是兄弟會的創始人與首領,于是靈機一動,寫上:
再加上瑞奇:
關乎他自己的事情不止這一項。
泰爾斯握了握筆桿,猶豫再三。
但他終究還是寫下筆:
泰爾斯盯著這個詞,心中涌起的還是不曾稍減的疑惑與陌生。
龍語,斷龍者,荒漠,奴隸,神奇……無數的詞匯匯聚而來 最終匯成一個名字:
瑟蘭婕拉娜。
母親。
你到底是誰?
泰爾斯放下筆,草草瀏覽了一遍紙上的內容。
待辦項目……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還真多啊。
就像寫論文時一樣。
落筆之前,編纂目錄,編寫段落主題,總是最順暢最順手的,不是么?
那一刻,你仿佛胸有萬千溝壑,包容一切全知。
只是,事到臨頭,定稿前夕。
這些夸下海口的目錄題目,有多少能被實現,多少有物填充,多少不虛應故事,又有多少能不被從目錄中徹底刪除呢?
就像……你迷茫未知的人生一樣。
泰爾斯呆呆地發怔。
幸好,飯要一口一口吃,許多事情不急在一時。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公爵抬起目光,把紙張同樣塞進夾層。
沒有時間傷感了。
太多的事情壓在身上,太多的目光需要背負,太多的責任需要承擔。
首先,他要跨過眼前最緊迫的一關:
他僅僅幾周之后的,歡迎宴會。
在那里,新任星湖公爵,第二王子,星辰王國的繼承人,泰爾斯·璨星要在六年后,再次面對整個王國。
“公爵大人?”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推開密室的架門,回應著門外馬略斯的詢問。
他把秘密和消沉關在身后,把樂觀和堅強帶出門外。
“您的宴會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當日日程,來賓名單,具體安排,”他打開房門,看見馬略斯向他遞上一沓文件:
“我覺得你很有必要提前看看,準備一下。”
來吧。
泰爾斯平穩地踱步,默默地對自己道。
他微笑著接過馬略斯的文件,后者一如既往地平淡如水,寵辱不驚。
自六年前,一路向北……
災禍降臨,國王遇刺,叛軍逼宮,這樣的艱難困苦,他全都經歷過了。
吸血鬼女大公,魔能師吉薩,查曼·倫巴,這種等級的可怕大敵,他全都硬撼過了。
至于在他的地盤上,昭示他凱旋歸國的宴會上……
難道還有什么對手,能讓他忌憚若斯,頭疼若斯嗎?
泰爾斯沉穩地低下頭。
賓客名單長度驚人,密密麻麻。
然而名單前列,僅在國王陛下之后的幾人,連同他們那顯眼的頭銜和家族紋章,同時進入了泰爾斯的視線:
柯雅·璨星——尊貴的王后陛下瓦爾·亞倫德——寒堡堡主,北境守護公爵鮑勃·迪倫——輝港城主,東海守護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峻林城城主,崖地守護公爵詹恩·凱文迪爾——翡翠城城主,南岸守護公爵 三秒后。
泰爾斯放下名單,露出一副苦瓜臉。
這勞什子宴會……
他不去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