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趙澤君去省工商聯開會,例行發言之后,工商聯主席私下聊天,隨口和他提了一件事。
工商聯本身不屬于黨政機構,沒級別,不過主席一般都是省政協副職兼任,這級別就很高了。
倒也不是什么保密事項,對方即便不提,趙澤君很快也會知道。
建武市原來的那個北城購物中心要拆了。
論起來,北城購物中心是建武市最早的一批‘商業中心’,城市綜合體的雛形,可是由于北城地理位置問題,以及這幾年市里政策的影響,北城購物中心生意一直很清淡。
尤其是在澤業廣場起來之后,北城購物中心幾乎要‘廢了’。
據說是建武市書記在某次會議上提到了,要淘汰落后生產力,引進更先進的生產力。
北城購物中心,原本就是書記當年做市長的時候招商引資的,這些年白市長實際主政,城市發展方向發生了變化,北城起不來,北城購物中心一直在賠錢,要稅收沒稅收,要就業沒就業,成了個不上不下的爛攤子,白白占了一大塊好地。
經過招標之后,由一家叫做‘京達’的公司拿下了這塊地,宣布將要模仿澤業,建立建武市第二座大型城市綜合體。
“京達?這名字誰起的,怎么聽起來跟快遞似的。”
趙澤君隨口說:“不是咱們省的企業吧,沒聽過啊。”
“外來的,法人叫做歐陽德,你認識,也是招商引資進來的。”主任笑呵呵的說。
趙澤君微微一愣,隨即也笑了起來:“好啊,招商引資,百花齊放,市場才能繁榮嘛。那歌怎么唱來著……對了,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
“沈老板,最近有什么好玩意?”
建武市澤業廣場的博古齋雖然開業還不到半年,可生意著實不錯。
無奈騙子太多,即便有真貨的大門臉,行情也虛高。
老百姓不怕花錢,只怕花了錢,還被騙,被罵傻逼。貨真價實,就成為一種市場需求,博古齋開業之后,憑著這點,很快受到了市場的認可。
在建武市收藏界里,博古齋沈老板的名氣也漸漸大起來,都知道他是個老夫子,老學究,眼力強,經驗足,人也算厚道,經常能淘到好貨。
在專業的圈子里,也有不少人和沈煉打起了交道。
說話的,就是蘇南省書畫協會的副會長,老黃。
老黃五十多歲,青年從軍,中年經商,家底殷實,交游廣闊,跑遍了全國各地,老了之后迷上古玩字畫,醉心此道,很快就成了省里這行的權威人士。
同行相輕,人老了有股子倔脾氣,何況老黃一直以來也都是被人捧著的人物,所以博古齋最初開業那段時間,沈煉聲名鵲起,老黃還有些不服氣,抱著‘砸場子’的態度來過幾次。
哪知道很快就被沈煉的淵博學識和眼光所折服,一來二去,倒是成了沈煉的客戶之一,經常來這里,和沈煉聊聊古玩知識,看看有沒有什么好玩意。
建武市經濟水平比宜江市高了一個檔次,博古齋門臉位置又好,如今的博古齋客流量遠遠不是當初能比的,店里還請了兩個小伙計,沈煉見老黃來了,不動聲色的沖他招招手,轉身進了隔壁的小隔間。
老黃眼睛一亮,這是有東西啊!
趕緊三步并兩步,跟了進去。
“得了一幅畫,我也拿不準,正想找你商量。”沈煉拿出一卷兩尺多的古畫,攤在桌上。
“你都拿不準?”
老黃十分意外,瞇眼一看,整個人就是一震。
桌上是一副水墨溪山圖,濃淡、干濕自然合拍,著墨不多,卻意境深邃,韻味無窮,雖經過多年的歷史風霜,卻依舊能看出用墨層次分明,淡雅清新,生機盎然。
“看畫法,像是董其昌的啊!”
老黃接過放大鏡,果然在一角找到了董其昌的落款,還有兩排歷代收藏人的小印。
其中有一枚小印,尤其顯眼。
‘三希堂’。
乾隆皇帝的書房就叫三希堂,希賢,賢希圣,圣希天,士人希望成為賢人,賢人希望成為圣人,圣人希望成為知天之人。
這枚印,乃是乾隆的收藏御印。
再起身,從全局看畫中景物,頗為眼熟。
老黃下意識的就說:“這不是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嗎?怎么落款成了董其昌的?對了,董其昌愛仿古作!”
“原主說,就是董其昌仿范寬的,我查過,三希堂筆記、宋明國畫考、潑墨80法中,都也有過記載,有這么回事。”
沈煉說:“正因為是仿品,我才拿不準。到底是真的出自董其昌的手,還是后人再仿董其昌。”
“我看不像是后人仿的。”
難得有一次能在見識上壓倒沈煉,老黃忍不住就賣弄起來:“董其昌仿字畫,即有前人風韻,又有自己的特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明后期,獨創一派,承上啟下。你看這里,青綠墨,就是典型范寬,這幾處潑墨法,是董其昌的獨創。還有三希堂印也不易仿造,存世太多,稍稍一比較,就知道真假。此外,康熙乾隆兩帝,很是推崇董其昌的字畫,乾隆帝的字,倒是有六成都學自董其昌,可笑畫虎不成反類犬,猶如狗爬,倒是主席的字,非但繼承了董其昌字中的柔美文氣,還多出幾分開天辟地的磅礴之氣……”
說著,咳嗽兩聲,笑道:“扯遠了,扯遠了。老沈,我看沒什么問題。你這畫從哪得來的,董其昌的東西是國寶,可遇不可求啊,在市面上,比齊白石張大千的還少。”
“一個國外藏家委托我鑒定的,準備去拍賣會賣掉,對方心里也沒底。”沈煉說。
“那些拍賣行懂什么。”老黃不屑一笑:“以為做個碳元素鑒定,就能判斷出是真是假?扯淡吧,真下功夫作假,紙張、墨都是百年前的東西,靠著鑒定根本沒用。”
說完,又忍不住拿著放大鏡低頭去看。
字畫收藏家,遇到董其昌的真跡,宛如流氓遇蕩婦,饞狼遇美食,是很難挪動腳的。
小隔間里燈光昏暗,不比外面大堂敞亮,只看了一會,老黃就覺得眼睛酸痛,賠笑說:“老沈,這畫給我帶回去玩幾天,找幾個行里的朋友來,仔細看看?”
沈煉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老黃嘿嘿一笑,自知失言。
這玩意如果是真的,恐怕價值千萬,而且有價無市,董其昌記載傳世的字畫就那么多,有錢都未必買得到。
除了交心換命的朋友,誰能把這東西借人?何況這畫還不是沈煉的。
而且畢竟是古畫,又牽涉到兩國,當眾明著拿出來,容易惹出麻煩。
“拍賣行那邊給他估價多少啊?”老黃好奇的問。
沈煉說了一個數字,然后問:“你想要?”
老黃猶豫了一下。
董其昌的畫,還有三希堂印,又聯系上范寬,如果是真的,不說是無價之寶吧,至少也是傳家之寶,剛才那個數字不貴。
但關鍵,到底是真是假?
剛才他那么篤定,歸根結底還是不用自己掏錢,站在旁觀的立場客觀評價,沒什么心理壓力;真可要自己掏八位數,老黃就不淡定了。
可憑良心講,他覺得這畫根本沒毛病,無論是技法,還是紙張材質,都毫無破綻,甚至連邊邊角角的毛邊,由于保存不善導致的細小蟲眼,也歷歷在目。
“我勸你還是不要出手。”
沈煉把畫卷起來,說:“書畫不比其它古玩,鑒定的水平不如作假的水平高,萬一打了眼,你后半輩子還不得活活氣死。”
“等等,我再看兩眼。”見沈煉把畫收起來,老黃心里就跟貓爪子撓似的。
沈煉用死魚眼珠子斜了他一眼,又把畫重新攤開。
老黃像是惡狗撲食似的趴在桌前,一邊看,一邊懊惱的嘖嘖嘖搖頭:“真是好東西,掛在床頭睡覺都比平時香,你說我當年怎么就沒多賺點錢……你瞅瞅,光是這邊幾個蟲眼,都有股子歷史的氣味撲面而來……”
老黃這一看,足足就看了一個多小時,眼淚都流出來了,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打烊關店后,沈煉帶著畫回到臨時住處。
把畫鎖進保險箱之后,從灶臺柜子下面拎出一個裝米的小布袋子,打開朝里面看了一眼。
大概由于灶臺下比較潮濕陰冷,這袋子米里居然已經長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米蟲,在米里蠕動著。
沈煉把這一袋子米和蟲一起,熬煮成粥,然后從馬桶里沖了下去。
來建武市最初,趙澤君就私下讓他幫忙做一批下蛋貨,也就是高仿。
這事沈煉駕輕就熟,老本行了,沒費多大力氣就做了三件,這幅畫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用來做什么,趙澤君沒說,沈煉也沒問,多年的經驗讓沈煉明白,不要去打聽別人的秘密。
這張畫做舊仿古的手段,在真正的仿古行家眼里其實都比較常見,比如養米蟲啃畫,放在細沙里磨出毛邊,用另外同時一時代、同一產地但是相對廉價的原材料,請高手臨摹等等……
可對于“書法協會”那些半吊子的名人而言,這些手段距離他們的生活就比較遙遠了,可能聽說過,但真正見到過的很少。
很多圈子里,最有名氣的,往往不是最懂行的,而是最舍得花錢,人脈最廣的,古玩界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