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喝茶。”林俞靜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捧了冒著熱氣和茶香的青瓷茶杯遞上,偷偷觀察的眼神里略微有些緊張和擔心。
要說希望有人能收拾那家伙吧,當時確實是有點期待,可事情真到這了,又不免會擔心,要是爺爺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了,怎么辦?
林俞靜剛剛是看著爺爺從院墻根走進來的,一邊走,爺爺一邊解了中山裝最上方的兩顆扣子透氣,他的腳步不如平常那樣四平八穩,臉色似乎也不太好看。
要知道爺爺的人生歷程,一路從最低處開始,翻身再翻身,最后能進到市委辦公室完成退休,同時做到手上雖無實權,卻偏偏就是可以處處左右逢源,而且多年來不惹厭怨。
這些可都不光是有智慧就夠的,還得有心性相輔。
身為當年的“市府萬金油”,心思通透,眼光獨到,林存民一般很難被氣到。
所以,是被收拾了嗎?
“咳,嗯。”林存民接了熱茶,喝一口,靠在椅子上慢慢緩著氣。
林俞靜也不敢主動打擾。
“長得還過得去。”終于,林老頭主動開口說了一句,聽不出是什么語氣。
“嗯。”林俞靜點一下頭,沒多話。
聽人說話聽“但是”,這是爺爺自己教的,所以林俞靜沒工夫高興,她等著后面的評價呢。
“厚臉皮。”爺爺又說。
“……嗯。”爺爺看人真準啊,林俞靜想著。
“小心眼。”爺爺又說。
“……嗯。”
好像哪里有點不對了,這些評價,林俞靜自己一早知道,也沒覺得哪里不好,可是,爺爺也這么看的話,真的好嗎?
猶豫了一下,林俞靜主動試探:“爺爺,你和他聊天了呀?他是不是說錯話了,還是做錯事了?”
林老頭臉色變換不定,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氣,又突然想掩飾的樣子,最后一邊低頭喝了口茶,一邊搖頭說:“沒有,就一眼看出來的。”
“哦。”都說爺爺看人準,這可太厲害了,林俞靜想著。
爺孫倆都沉默了一會兒。
“咳咳……”林存民清了清嗓子,不看林俞靜,又似隨意說道:“那什么,茶寮是不是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大眼睛的,看著還挺靈性。”
“嗯,爺爺你見著冬兒了?”
“冬兒……嗯,冬兒。那個小丫頭……”
“她是個天才,爺爺我跟你說哦,我跟她下過圍棋……”
“啊?你也,不是……那你贏了嗎?”
“當然輸了啊。”林俞靜理所當然說:“不過不丟人,江澈還說以前有一回高官跟冬兒下棋,快輸了,還耍賴拖時間呢……”
一陣得吧得,林俞靜把自己所知道的,關于曲冬兒的各種神奇,都跟爺爺匯報了一遍。包括猜單雙找回平衡的絕技,也毫無保留的交代了出來。
“這樣啊。”林老頭的臉色漸漸緩和了不少,跟著突然笑罵一句:“那真是不要臉。”
“啊?”林俞靜猜這一句肯定不是說冬兒的。
“沒事。”
“嗯。”林俞靜點頭,跟著討好的沖爺爺齜牙笑一下,緩緩說:“爺爺,那怎么辦啊?”
她的意思,江澈現在都已經是這種評價了,還有救嗎?
林老頭閉眼睛往躺椅上一靠,一會兒生氣板著臉,皺著眉頭,一會兒又似乎有點笑意,微微點幾下頭。
“嘀嘀嘀,嘀嘀嘀。”
這時候林俞靜的尋呼機響了,一下有些激動,她低頭拿起來看了一遍,剛想起身,但是抬頭就迎上了爺爺的目光。
“我,我才不回,我就看一下。”林俞靜弱弱地說。
林老頭嘴角偷笑,點了點頭,說:“有志氣。”
“嗯。”
近晚飯時間了,廚房里鍋碗瓢盆、菜刀案板的聲音傳來,夾著女人們說話的聲音,奶奶僅僅有條指揮著工作,兒媳婦和女兒們分工合作,左右忙碌著。
今年林家不論兒子、女兒,都早早的拖家帶口回來了,準備一起過年,足足二十多口人,很是熱鬧。
“我去看看我媽,呃,去幫忙洗菜。”
孫女突然起身一溜煙跑了。
林存民看著,突然有點傷心……往旁邊小桌上瞅一眼,挑了瓣先前給孫女剝的完整核桃仁兒,扔進嘴里。
另一邊,林俞靜站得稍遠,眼巴巴看著今年剛下海做生意的小叔叔林平才攤著電話簿,守著電話機,一個個的打,一個個的接。
看起來似乎沒完沒了的樣子。
生意重要啊,聽說小叔叔起步有點難,林俞靜不敢打擾他。
就這么等了好一會兒,林俞靜都已經決定出去找電話亭了,小叔叔終于收起了電話本,一邊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一邊走了出去。
“嘿喲,沒人接。”
“還是沒人接。”
林姑娘小脾氣上來了,漸漸開始腹黑,“可不是我不肯提醒你……也不是我想看好戲。”
江澈等了十多分鐘,電話還沒有打回來,只好先去了餐廳。
茶寮人在等他開席,但是說實話江澈現在其實不是很想吃這頓飯……外人太多了。
這一天茶寮重要人物集體出動,人在慶州。
消息傳出去后,僅僅一個下午的時間,跟茶寮有生意往來的,或期待有生意往來的各路商人紛紛找來,另外本地和周邊縣市的相關政府工作人員也來了一些。
然后,原本茶寮為江家安排的接風宴,就變成了一鍋大雜燴。
江澈喜歡茶寮,喜歡和茶寮人相處,因為這些人能讓他安心,放下戒備變得輕松愉悅,但是其他那些人,顯然并不包含其中。
而茶寮人,顯然并沒有理解江澈心情,包括麻弟來見江澈的時候,還覺得挺得意江家來人,接風宴這么大場面,他覺得很有面子。
另外因為知道江爸是辦服裝廠的,茶寮人心里其實多少還有點默默幫著鋪路的意思在,只是不好邀功。
一個廳里擺了六張桌子,酒桌文化盛行的年代,很嘈雜,劃拳的,勸酒的,爭論的……伴隨著酒意漸濃,嗓門也越來越大。
很多時候,桌面上的勸酒已經不是為了表達熱情和善意,而是莫名像一場戰爭。
今天喝倒了哪個縣市哪一家,喝倒了幾個,桌面上誰的表現最好……這些都變成單位里可以拿出來“稱道”的事情。
這些年,甚至有人光靠喝,就喝成領導干部的。
哪怕身為重生者,江澈也擺脫不了這種酒桌文化。
腦袋暈乎乎的,他甩了甩頭,起身跟茶寮周邊市的一位干部碰了下杯,客氣說:“感謝領導對茶寮的照顧和關懷。”
其實他連對方姓什么都沒記住,但是話還是得這么說。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永遠都是通的,既然茶寮的產品要從人家地界上過,碼頭生意也得眾人拾柴才能讓火焰越來越高,他就不能在場面上讓對方太下不來臺。
要不然人回頭這卡你一下,那煩你一下,雖說事都不至于很大,要弄也不是弄不過。可就是耗人精力啊。他們閑得可以成天就琢磨這點事,可是茶寮沒這工夫。
笑著喝完,笑著坐下,埋頭避人,江澈一陣惡反胃心。
這情況林晉德看見了。
身為林俞靜的大伯,現任茶寮包裝廠的廠長,他今晚帶著自己的三人組一樣也在場,不過跟其他人不一樣,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江澈身上。
“哎喲,江老師。”時機差不多,林晉德起身,嗓門放大到在場幾乎每個人都能聽清,說:“我這正好廠里有件事,一直找機會想跟你商量……”
他走過來,大聲又說了幾句話,接著道:“這里太吵了,要不咱們房間談?”
問完轉過身,林晉德對后面還在等著給江澈敬酒的一群人解釋:“各位不好意思啊,我這給大家敗興了,不過是真有事……怪我,怪我。”
“這樣,你們倆先幫我賠個罪。”
他把早早預備好的副廠長和主任喊來,端酒迎上后面這群人。
然后再一片或玩笑,或酒后當真的責怪聲中,扶著江澈離開了宴會廳。
“怎么樣,還好吧?你先緩緩。”
到了房間,兩個人坐下,林晉德幫忙泡了茶,像長輩一樣關心著江澈。
“沒事,就是頭有點暈。”江澈笑著說:“麻煩大伯了。”
一句大伯叫得林晉德有點激動,就是這種自己人的感覺,真好啊,他拍著胸脯說:“小事,那有我在,還能讓你吃虧了啊?大不了我這邊倒兩個,一會兒我也下去倒了算數。”
說完這一句,林晉德猶豫了一下,又說:“茶寮在這方面,好像還是缺人缺經驗,做事不太周到。”
江澈點了點頭,茶寮人本身的出身就是那樣,如今崛起時間又還短,很多場面上的東西做不好,遇事考慮不周,安排不周,都是實情,而且短時間內怕也沒有辦法改變。
“真有心思通透的人,今天就不會說出來你們一家也在。再有個懂得說話的人,這場面其實也可以先推掉,而且不得罪人。”林晉德沒把自己當外人,坦率說:“就算是應下了,要是有個周全人,也應該能考慮好怎么安排才是。”
江澈聽完點了點頭。
“一場酒事小,我們家也沒太大關系,反正也不會常來。”擺手沒敢接林晉德的煙,他說:“問題茶寮現在少不了方方面面的打理各種關系,尤其各級各處政府方面。但是莊民裕職位高了后,不管從時間還是身份上,其實都沒辦法再參與太多,顧不全……”
說到這兒抬頭,江澈真心問道:“大伯有合適的人選可以給我推薦嗎?有,咱高薪禮聘一個,不用每天上班,就幫忙指點打理這一塊,順再手教一教茶寮人。”
同樣是喝了不少酒,心思直,林晉德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還真有一個。”
“誰?”
“我的老父親。”舉賢不避親,林晉德頓了頓,為難說:“不過估計請不動,我和我們家下海那個老三其實都動過心思,也問過,但是老頭都推脫了,不愿意出山。”
“你的老父親……”江澈暈乎乎嘀咕。
“嗯,怎么了?就是靜靜的爺爺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