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采訪拍照,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何況這是一個個人專訪。
所以曲記者當時問那一句介不介意,其實也就是隨便客套一下,實際她問話的同時,都已經動手開始換膠卷了。
結果江澈扭頭看著她,特別認真地說,“我介意”。
曲記者當時抬頭,就整個愣住了一下,不過她畢竟是有經驗的記者,這種情況也不是沒遇到過,她扛住了,問原因,準備勸幾句。比如說“江總你肯定很上鏡啊”之類的。
然后,江澈做了解釋。
“……”曲記者畢竟是有經驗的——她真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這樣的答案。
而且看表情,不像是開玩笑。
32歲,十一年記者生涯,曲記者的三觀被擊毀于,1994年,8月。
本來是準備好要勸江澈的,結果她勸了自己好幾句。
“我剛剛有覺得他越看越可愛了么?是的,我竟然……女性和母性一起泛濫了剛才。所以,我一定是腦子壞掉了。”
“果然,這些年少得志的富豪,都是一樣的自負到病態的自大狂,偏執狂……都有病。”
“只是癥狀不一樣。”
好一會兒,好不容易,她才讓視線假裝在江澈臉上,實際在前擋風玻璃上,勉強擠出來一個不算很難看的微笑,艱難說:“也是哦。”
江澈說:“謝謝理解。”
我理解你大爺哦。曲記者在心里罵街。
“不客氣……江總是企業家,考慮得周全一點也對,這個,是我沒想到。”
“那我們走吧。”
曲記者:“……好的。”
林俞靜店員和老奶奶的這件事,是不需要采訪的,大概的故事經理匯報的時候就已經講過了,作為一名記者,她拍一些遠景照片,然后在此基礎上自由發揮,肯定能把故事講得比當事人的陳述更好,更有真實感,也更符合所謂宜家的人文精神。
“污…污…”
林俞靜扇著風,叉著腰,頂著大太陽……突然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
轉頭,看見車子就這么從面前開走。
還好,它在遠處調了頭,開回來了……
再次經過,又開走了。
“走了?”
“竟然就這樣走了?”
“那個……不夸我嗎?”
“不合影嗎?假裝老板表揚員工那種。”
“我專門換了新衣服欸。”
林姑娘:“……”
很生氣。
宜家總店二樓的辦公室里,為了避免尷尬或冷場,褚漣漪也在場。
曲記者準備好了錄音設備,打開筆記本,拿起筆,示意一下:
“那我們就開始了。”
“好的。”
曲記者安下錄音鍵,“江總介意先聊聊你本人嗎?是這樣的,關于你的對手,果美的黃總,他其實之前就已經有一定的知名度,這次過后更是讓很多人都了解他的不凡經歷,而你……21歲……如果不私下去查你的相關資料的話,我們明確知道的,其實很少,你的身上,一直都有一層神秘感。”
溫和細膩的開場,充滿鋪墊感……
“我想了想。”
“嗯。”
“我介意。”江澈頓了頓,“不想聊這個可以嗎?應該也不需要。今天我們只談宜家和果美的這場市場競爭就好。”
“……”你大爺的你是主編么?
深呼吸,曲記者微笑,“那也好,那不如,江總你先給我們說一下那場‘深城晚宴’可以嗎?關于你孤身赴會,力挽狂瀾的過程。因為那一幕感覺挺傳奇的,之前只是含糊說來,就已經很多人感興趣,但是具體的情況因為黃總一直避而不談,我們和讀者都并不了解。”
“過去太久了,我也差不多都忘了。”江澈說:“再說,黃總的面子,還是給一點吧。”
“……”深呼吸,深深呼吸,曲記者很想把手里的筆當作飛刀扔過去……
她扭頭看了一眼褚漣漪,用目光求助。
褚漣漪苦笑一下,點了點頭。
“小澈,你倒是配合一點啊。”
“哦,好。”
曲記者投給褚漣漪一個感激的眼神,轉回來,“那么,江總,剛才這個問題,可以講講嗎?大概就行。”
“還是下一個問題吧。”江澈說:“我一定好好配合。”
曲記者破罐子破碎:“好的,請問江總你對黃總怎么看?”
“黃總是一個很優秀的商人、前輩,商業才華少有人可以企及,事實上,我個人一直認為,他本身也許能成為這個時代留下最被人記住的名字之一……”
曲記者表情不動,內心嘆氣,“唉,一堆客氣的套話、廢話。”
“但是很可惜”,江澈頓了頓,接著說道,“希望這會是一個東山再起的故事吧。我也相信以黃總的意志品質和能力,他肯定能重新站起來。”
嗯?這是……什么?
1994年,這樣說話的人不多。曲記者在腦海里賺了兩圈,終于感覺出來了——這是火藥味。
終于來了,這才叫商戰嘛,這才叫采訪嘛,她一下振奮,坐直身體。
“所以,江總你的意思是,黃總這回……必敗嗎?”
作為一個優秀的老記者,曲記者的反應力和職業特性在這一刻全部蘇醒,她試圖挑撥江澈的話頭往更強硬,更挑釁,更有火藥味的方向去。
江澈沒有直接去接這一句,而是說:“他打了我們宜家兩個多月了。”
“啊,所以,江總覺得,黃總的做法……”曲記者留白提問。
同時手上的筆尖有些急不可耐,她在等一個爆炸性的詞。
“沒有問題。”但是江澈說沒有問題,接著道:“商業競爭,只要合理合法,都沒有問題,黃總想用資金優勢壓垮宜家,這是他的自由和權力,所以,只要是實打實,正面來,宜家都接著,哪怕輸了,也心服口服。”
很漂亮的一段話,若是一般記者,也就記錄一下,然后轉換問題了……但是曲記者角度刁鉆。
“所以,江總的意思,是在警告黃總不要試圖用什么盤外招嗎?”
至于什么是盤外招,黑的,白的,老實說大家心里都有數。
“你可以這么寫,或者溫和一點,你就說宜家,我,打到今天,只要是真金白銀和干干凈凈的家電產品拿出來給我打趴下,我都服。但如果有人在勝勢得意,在頹勢耍賴,到了給我玩什么亂七八糟的,記住,這是一個已經引起廣泛關注,很大的事件,而且是一個超大行業的大事件,他敢這么來……我就敢豁出去,讓他廢掉。”
豁出去這個詞包含的不能言明的東西,太多了。
他剛說了溫和一點嗎?這,哪是溫和?
褚少女眼睛里有星星。
曲記者的筆頭很激動。
“我個人的感覺,江總好像很有把握?”記錄完畢,她接著問道。
“我剛剛說了,他已經打了宜家兩個多月。早在深城當時,我就已經當著很多人的面說過……既然來了,你打不死我,就要小心被我打死。”
江澈最后一句話說得很平靜。
但是曲記者寫成文字,一點都不平靜。
“所以現在,宜家終于要反擊了嗎?”
“商業競爭,合情合理,沒人規定宜家不能還手。我記得最初你們雜志上寫,說黃總很有信心,八城同啟,要宜家兩個月內臨州關店,也沒人覺得不妥……現在已經兩個多月了,宜家還在,都說沒他錢多,也已經打到他怕。那么,現在換我說話,應該也只是禮尚往來……”
曲記者筆尖在紙面,眼神在江澈臉上,急迫而懇切。
“現在開始,只要宜家還在,還有一毛錢……我就要打到他臨州關店,其他宜家所在城市的新店,一家都不敢開出來。”
筆尖在紙頁上沙沙作響,曲記者習慣簡潔速記,但這次記錄完整。
這樣的新聞稿是不可能出現在官方媒體上的,它太不和諧了,但是對于另外那些大眾、通俗,帶有故事性的刊物來說,簡直再合適不過。
在沒有普及網絡的時代,人們多數時候看不到企業家們目標明確地互懟,對噴。而這次,之前黃廣義已經做了典范,現在宜家少帥絲毫不讓。
寫完稍微平靜了一下,曲記者緩和狀態,微笑道:
“江總的態度,我想已經很明確了,請放心,我會注意恰當措辭的。”她以一種自己人,很親近的狀態說:“可是,根據我跟蹤這一事件的了解,好像專家和民眾基本都認為,其實這次宜家只要不敗,就已經等于是贏了。”
“一方面,那樣黃總和果美會很難看。”
“另一方面,宜家這一兩年表現出來的勢頭、潛力,大家也都看得到,只要給宜家充分的發展時間,未來有一天再戰……絕多數人都更看好宜家。”
其實這段話里還涉及一點,說的是宜家領導者需要成長……但是曲記者認為現在這一條已經可以不用了。
另一邊,江澈點了點頭,“我同意。”
“那也就是說,在這整個過程中,如果果美主動選擇停戰,你和宜家其實是可以接受的?”
“是,確實可以接受。”
“哦。”
“但是現在,我們不接受了。”江澈說。
“嗯?”又是一樣,溫和著,溫和著,突然好強勢,曲記者愣了愣,“是因為現在宜家已經開始反擊,而且江總認為你會贏了嗎?”
江澈搖頭,“是因為不爽。”
一個小時后,曲記者離開了宜家,直奔賓館閉關……自從接到宜家同意接受采訪的回應,雜志特刊所有其他稿件就都已經準備好,只等這篇采訪。
辦公室里剩下褚少女和江澈兩個。
“我剛才差點被你嚇到了。”
“啊,是不是說錯話了啊?”
“那倒沒有,反正黃廣義自己都先說那么多了,而且你還用整個行業做籌碼,先堵了他的盤外招,這很好。”褚漣漪意味深長笑一下,說:“所可是,小澈,這里面有你在虛張聲勢的成分嗎?”
“有那么一點吧,感覺很像嗎?”
“就我個人感覺,一般人聽來肯定不會察覺。”
“那就好。”
兩個人都笑了一會兒。
“就是鄭書記看到的話,估計會很生氣,很難過。”褚漣漪笑著說:“用你們倆的話來說,那什么……騷話連篇。你都沒叫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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