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從縣衙里告辭出來,深吸一口氣,又冒雨回到家中,卻見一個文吏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門前。
這人見了陳凱之回來,便道:“可是江寧縣學生員陳凱之?”
這語氣,不甚好。
陳凱之也不計較,道:“正是。”
“學正大人請你去府學。”
陳凱之一聽,頓時就明白了,自己的機會來了。
事實上,當沒有墨水的時候,陳凱之便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給自己爭取一個機會,略略幾筆的畫,就是為了破題,破題的本意,是用不合規范的答題方法,卻答出題來,這樣一來,便引起了爭議。
因為府學規矩并不嚴,怎么答題沒有設限,那么自己破天荒的手法答題,屬于既答對了題,又沒有答對題。至于那半截詩,是一道保險,他在賭那些學官們,見了另一個平行世界的詩圣大作之后,產生遺憾之感。
有了遺憾的情緒,就意味著他們希望看一看下一截詩是什么。
陳凱之一直希望自己能夠依靠自己的能力過關斬將,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只能玩這樣的小花樣了。
深吸一口氣,心里有一點小激動,他很清楚,學官們對錄取不錄取自己這個小子,只怕沒有太大的驅動力,他們想要的,只是想一窺究竟,將這一首望岳讀完,彌補心理上的遺憾罷了。
而自己的人生,卻在這一場賭局上。
“煩請帶路。”
來回的冒雨而行,陳凱之雖是成了落湯雞,可心卻是熱的,他每日都在為自己爭取機會,就如上一世,自己在異國他鄉里來回奔走一樣,是因為什么驅動呢?或許……只是不甘平庸吧。
到了府學,這里防禁森嚴,任何人都不得出入,陳凱之進去的時候,需要報上自己的姓名和籍貫,想必自己進入府學,也是需要呈報上去的。
正因為這種敏感的時刻,學官們為了避免舞弊之嫌,所以見這個考生,才顯得格外的慎重。
等陳凱之進入了明倫堂,卻發現外頭雖是陰霾雷雨,可是明倫堂內,卻是燈火通明。
十幾個學官,各自坐著,打量著這位生員。
角落里,一個書吏開始記錄。
張學正闔目,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拿著的,正是陳凱之的卷子。
陳凱之道:“學生見過恩府大人。”
張學正只壓壓手,卻是露出怒容:“大膽陳凱之,府試之上,竟敢戲弄本官嗎?”
這叫先聲奪人。
很常見的伎倆。
如果是其他的小生員,見到了這么多的大人物,被這一呵斥,只怕已嚇尿,結結巴巴的了。
可陳凱之什么世面不曾見過?他不卑不亢地道:“恩府大人召我來,可是要為我伸冤的嗎?”
學官們一下子愣住了。
你不按套路出牌呀,這時候你不該惶恐的求饒嗎?怎么還牽扯到了伸冤的事。
陳凱之這時激動起來,不激動不行啊,陳凱之慨然道:“諸位恩府大人,學生有冤屈,學生乃是江寧縣生員,在玄武縣府試,誰料進入考場之時,卻遭人將學生所帶的墨水潑了,沒有墨水,如何來考?學生深受其害,還請諸位大人做主。”
呼……
大家的臉色都變了。
張學正這時心里也后悔了,本來他召陳凱之來問,只是因為那半截詩,同時也想問一問,為何會寫這樣的試卷。
誰料到這個小子,開口就狀告玄武縣啊。
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惹得滿城風雨,便是學正也是難辭其咎。
若是張學正沒有聽到訴冤倒還罷了,可現在聽到了,而且這么多人在場,不聞不問嗎?可誰曉得會不會發酵,會不會引來御史的彈劾呢?
他與其他學官面面相覷,頓感棘手。
“本官問的是你為何這樣做題,你先如實答來!”
陳凱之坦然自若的道:“正因為墨水被人倒掉了,學生有筆無墨,如何做題?中途還特意向玄武縣令求告,原本這個案子,我本就想去學政衙里伸冤,事關前途,便是粉身碎骨,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
他說的振振有詞,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張學正等人了然了,其實這種事,他們心里已經隱隱猜測,可能是和玄武縣有關了。
不過認真說起來,那玄武縣只是分考場,而張學正等人才是主考官,你居然還要粉身碎骨,跑去學政那兒鬧?學政大人固然十之八九不會為你做主的,可是傳出去,不是說自己辦事不利?不但學政要怪自己惹麻煩,整個金陵府都鬧起來,質疑考試的公平性,也有礙自己的官聲啊。
張學正很頭痛,你這家伙,是給老夫添麻煩啊。
他立即擺出冷面,厲聲道:“陳生員,你無憑無據,休要胡說,這等事,也是你妄自猜測,胡亂上告的嗎?”
陳凱之再明白不過了,這便是官官相護,其實官官相護也不是張學正和那玄武縣令有什么關系,無非就是告了玄武縣,張學正也會受影響,捂蓋子嘛,大家都怕擔責任,所以大家搶著把蓋子捂住。
陳凱之精明無比的人,明知這層關系,其實就是擺出一個姿態,他知道就算告到學政那里也沒用,學政大人也會捂蓋子,不過堂堂提學,卻因為下頭府縣里辦事不利鬧出這場風波,給自己添麻煩,無論孰是孰非,都要申飭張學正等人的。
陳凱之這個姿態,就是先聲奪人,但是如果一味不上道,就不對了。
套路……凱哥玩了不知多少年了,專業坑黑叔叔一百年不動搖,嘿嘿……
陳凱之語氣開始緩轉下來,自己無權無勢,既要硬,也要軟,他嘆了口氣,道:“大人明鑒,非是學生滋事,實在是學生家境貧寒,能讀書,已經十分不易了,寒窗十年,只等這一次會試,能一鳴驚人,誰料居然出了這樣的事,倘若是學生學業不精,倒也罷了,可是掄才大典,居然被人從中作梗,這口氣就算咽得下,可是學生十年心血,豈不枉費?學生平時為了購買筆墨,而節衣縮食,借住了縣學的漏屋,風吹雨打,借壁鑿光、懸梁刺股,哎……學生只愿憑著所學,力求上進,如此而已……”
他說的凄涼,讓方才心里生出警惕的張學正和學官們心里不禁一軟。
都是讀書人出身,境遇各有不同,可是這些為官的,能夠金榜題名,哪一個不是用功苦讀過的,陳凱之的話,他們竟能感同身受。
張學正吁了口氣,愁眉不展起來。
這陳生員確實有些境遇坎坷,真真是被人逼到了絕境。人家是有才學的讀書人,若真去鬧,金陵府上下都是得不償失。
張學正想了想,便揚了揚陳凱之的試卷道:“按理,你既是沒有墨水,卻是用寥寥幾筆畫,便算是破了題,想來,你倒是有才學的,府試的目的,本身就是為朝廷掄才,既有才學,如何能委屈了你。”
他闔目沉思,接著道:“這件事,倒是有轉圜的余地。”
…………
陳凱之的機會來了,可支持老虎的還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