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陳凱之深吸一口氣,提筆。
吳先生捋須,眼中帶著幾分嘲笑,他剛從杭州來金陵,對于這個案首,其實他是不屑的,文人相輕嘛,他是大儒,陳凱之雖是案首,可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現在眾人都等此人的大作,卻令吳先生心里頗有怨言,他含笑著念起陳凱之筆下的文字:“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嗯?這是一篇花草文嗎?
陳凱之又下筆寫道:“楚之屈原,獨愛菊,自我大陳而始,世人甚愛牡丹……”
相傳屈原乃是雅人,他喜歡飲蘭花雨露,用桂酒潤身,佩戴冬梅,而最喜愛的,乃是菊花。
這文章表面上文筆平平,卻是對典故信手捏來。
而大陳朝,國都乃是洛陽,因此,歷代天子,都愛牡丹,甚至后妃們直接以牡丹的刺繡作為飾物,這也帶起了民間以牡丹為貴的風尚。
可是,這家伙,獨獨是在寫花,和煙兒姑娘,又有什么關系呢?
陳凱之繼續寫道:“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呼……
若說方才的文字平平,那么到了這里,卻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陳凱之毫不掩飾的對蓮花進行了吹捧,這……不就是寫煙兒小姐嗎?
煙兒小姐最大的特征,便是一對蓮足,而陳凱之口口聲聲說愛蓮,這……是借喻啊。
而陳凱之起筆,便是愛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煙兒小姐,本就是風塵之人,以淤泥來比喻這風塵,實在是妙。
一個風塵中人,卻給陳凱之的印象是出淤泥而不染,這不恰恰表明,煙兒小姐在陳凱之心中的地位,絕非是尋常的煙花女子。
夸獎一個j-i女,你若是大書特書她的妖媚、姿容,這顯然是下乘的,可你夸獎她不像j-i女……呃……好吧,就好像一個賣保險的,你若是夸他巧舌如簧,這…是罵人啊,可你若說他不像賣保險的,頓時就成了贊譽了,同樣的道理,一個j-i女,卻不像j-i女,像一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圣女,這……實乃最高的贊譽。
只此一句,林煙兒已是喜上眉梢,她心里不禁想,只這一句若是傳出去,就足以使自己身價百倍了。
此時大家不得不佩服陳凱之的文思了,那吳先生也是啞然。
陳凱之繼續將這文章收尾:“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屈原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文章落成,陳凱之擱筆,收工。
抬起頭來,朝林煙兒看了一眼:“煙兒姑娘,可否滿意?”
牡丹妖艷,就如風塵中的女子,大家都喜歡,正因為世人都喜歡,所以太俗了;而菊花呢,就好像隱匿在閨閣里的小姐,與外世隔絕。可是獨有蓮花,如林煙兒這般,既有牡丹的妖艷,出自淤泥,卻是高潔無比,這……世上還有人能寫出對自己如此贊譽的文字嗎?
林煙兒忙道:“陳案首贊譽太過,奴家哪有不滿意之理。”
陳凱之則笑吟吟的看向張成:“那么……我可以走了嗎?”
起初,張成心里還在冷笑,請君入甕,就等陳凱之上當,前一截,陳凱之對林煙兒的贊譽,讓他心花怒放,這文章極好,正好可以流傳出去。
可是此刻,他眼睛卻是一動不動的盯著那文章的后半截,倒吸一口涼氣,臥槽!
蓮,花之君子……
蓮之愛,同予者何人。
這雖是夸了林小姐,而且算是夸的空前絕后,可這是托物言志的文啊,是表達他陳凱之不慕名利,潔身自好,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態度,同時也表達了陳凱之對追名逐利,趨炎附勢的鄙棄。歌頌了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美德,表達作者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所以,陳凱之愛蓮,他愛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在畫舫這淤泥里,他要出淤泥而不染。
張成頓時訕訕然起來,這文章若是流出去,大家只會夸獎陳凱之雖去了畫舫,卻贊嘆陳案首的人品高潔,他目瞪口呆,臉上青白不定。
其他人有的尷尬,有的驚嘆,某種程度來說,他們不得不佩服這個家伙,那吳先生面上又是慚愧,又是驚訝,這文章精妙到了極點,他是張成的朋友,被邀請來,現在卻被這文章所震撼了,不禁道:“陳案首,不知居住何處,有閑,老夫該去拜訪一二。”
又有人道:“這幅文章,可否贈我嗎?”
轉眼之間,態度天翻地轉。
便是那林煙兒,初時是被張成買通,只說要勾搭這位陳案首,可是這篇文章,卻打動了她的心,竟也殷殷期盼,陳凱之能留下來,春宵一度。
似她這樣的煙花女子,絕不只是靠出賣色相的,自幼便要學習詩詞文章,培養才情,此時猛地意識到陳凱之的才氣,便禁不住眼波如煙,帶著朦朧,幽幽道:“陳案首佳句,扣人心弦,奴家不知是否有幸……”
陳凱之面上冷漠,他是淡淡道:“文章已作了,就請停船靠岸吧,我該回家了。”
至始至終,陳凱之的面上沒有嘚瑟,也不見故作出來的瀟灑,只這朦朧燈影中,搖曳的燈火之下,陳凱之面上,一副對所有人敬而遠之的態度。
吾才師叔心里酸溜溜的,這是自己師侄,誰曾想出了這個風頭,可惜不會做人,這么多朋友在,非得要走,他想批評陳凱之幾句,可陳凱之冷冷的樣子,終是吞回了肚子里。
此時畫舫已經靠岸,陳凱之朝眾人作揖:“告辭。”
轉身,下船,留下了一個夜色下模糊的背影,宛如在家的時候,他只關了家中的一扇門,便將門外歌樓的笙歌和歡笑隔絕在自己之外。
船上的人,俱都陷入了沉默,沒有人舉杯,也沒有人動筷子,吾才師叔顯得很尷尬,張成目的落空了,心里更有遺憾,他臉上火辣辣的疼,看著自己請來的朋友們,還在垂頭看這篇文章,有一種搬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咯吱……咯吱……
似又有輕輕的腳步,踩著船板而來,眾人抬眸看去,卻見陳凱之突的又回來了。
啊……
他又回來做什么?
莫非回心轉意,想和大家切磋一下了。
張成更覺羞憤,莫非還要耀武揚威不成?
陳凱之走回來,道:“我方才想了想……張世叔特意請我吃酒,置辦了這么一大桌子的酒菜,我不能辜負了他的美意。”
你還臭不要臉了。
張成心里悶得慌。
其他人卻是面露出喜色,這陳案首才情俱佳,來喝一杯酒,認識這么個才子,不是什么壞事。
吳先生捋須,目中帶著期望的道;“陳案首,來來來,你我小酌幾杯。”
陳凱之搖搖頭:“可是學生,真的家中有事,所以我想,既不能辜負張世叔的好意,那么……打包可好?”
打……包……
艙中的十數人,俱都石化。
十幾片荷葉,叫船家送了來,在眾目之中,有林煙兒小姐復雜的眼眸,有吳先生的詫異,有那位公子楊度的震撼,有張成的悲憤,還有吾才師叔的郁悶。
陳凱之將盤中的飯菜,俱都倒入荷葉,隨即捆起,足足包了十幾包,很遺憾的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碗濃湯,可惜了,帶不走,也罷,總不能學鬼子一樣玩三光政策對不對,留這湯給諸位朋友們做宵夜吧。
手里一提溜,十幾個荷包挺沉的,陳凱之朝他們微笑:“啊……這一次真告辭了啊,幸會啊,再見。”
這一次是真走了,沿著船板下了畫舫,自花燈之中,沒入黑暗,再沒有回頭。
…………
以后每天凌晨開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