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本是想跟隨同伴去練習射箭,沒想到先生竟突然叫住了他。
不過想起這先生上回特意給他講授了射箭的要訣,陳凱之倒是感念于心的,恭恭敬敬地上前道:“學生在。”
先生道:“去箭舍里坐一坐吧。”
陳凱之有點訝異,卻不敢怠慢,忙應了一聲好,便隨著這先生至不遠處藏弓的箭舍。
這里除了庫房,邊上還有一個小舍,這里顯然是供人休憩的地方,先生命書吏去斟茶,接著跪坐在案后,方才還板著臉,這個時候,臉色倒是舒緩了許多,道:“不要客氣,坐下吧。”
陳凱之點點頭,跪坐在案前的蒲團上。
先生捋須道:“上次老夫和你講授的東西,你還記得嗎?”
陳凱之知道這是考教,又或者說是一次試探。
若是陳凱之轉眼就忘了,對于這先生來說,陳凱之的心思,怕不在箭術上,將來對待陳凱之,多半是和其他的同窗一樣,自個兒玩泥巴去吧。
陳凱之將上次講授的內容,一五一十地說了。
先生沒有露出贊賞的樣子,只略略點頭:“能記下來,并沒有什么打緊,最緊要的是融會貫通,你是文昌院的讀書人,老夫自然不求你將心思都放在這射術上,可至少,閑暇時該有所思考。”
陳凱之道:“學生倒是思考了一二。”
“噢?”先生只是一笑,有些不信的樣子:“說來聽聽。”
陳凱之正色道:“根據先生所說的內容,學生以為,所謂箭術的奧義,在于將這弓箭與人融合,就如人的手一樣,人的心念一動,人就下意識的會做出某種動手,所謂得心應手,便是這個道理。而想要將這箭術練到最高境界,實則就是將弓當做自己的手,學習者不但要了解弓,更要了解自身,只有了解了自身,方才會弓有所了解,而想要做到這些,除了勤學苦練,誠如先生現在所考教的這樣,還需進行思考,如何才能發揮自己身體的一切長處,從而化作弓箭的長處呢,自身的短處是什么,在使用弓箭時,又如何避開自己的短處。”
初時,這先生只是漫不經心的樣子聽著,到了后來,面上不禁露出詫異的表情。
他深深打量陳凱之一眼,才道:“你已經摸到了門徑,雖是紙上談兵,可是這等領悟,實屬難得了,那么你自身的長處是什么?”
陳凱之毫不猶豫地道:“學生處處都是長處。”
呃……好像有點吹牛。
不過……這是實在話,學習了《文昌圖》之后,陳凱之的這具身體,無論哪一處,仿佛都隨時處于最佳的狀態。
先生神情略顯愕然,顯然沒想到陳凱之會如此回答,不禁又道:“沒有短處?”
陳凱之很耿直地搖搖頭道:“不敢相瞞,沒有。”
先生忍不住啞然失笑起來,少年人啊,總是如此,過于高看自己。
他嘆了口氣,道:“老夫知道你的文章入了天人榜,所以自負一些,并無不可。只是……學習箭術,檢視出自己的短處,比窺見自己的長處更加難得。因為短處,于箭者才是最致命的,你這些日子再想一想,自己的短處在哪里。”
陳凱之不禁苦笑,他對先生,一向是禮敬有加的,何況對方如此費心的教導自己,所以陳凱之實在不忍心去騙他,除非特別必要的情況之外,所以他很堅持地道:“學生確實沒有短處。”
先生只是微笑,仿佛是在看一個吹牛逼的孩子般,笑道:“再想一想。”
好吧,被你打敗了。
陳凱之有些無奈,只好道:“想不出來。”
“別急。”先生捋須道:“可以慢慢的想。”
這時,有書吏斟茶來了。
先生呷了口茶,卻沒什么心思管這口舌之欲,心里只是想,這個少年,悟性極高,處處都令人滿意,唯一不足之處,就是太自負了,且不急,好好磨一磨他。
他讓陳凱之慢慢去想,陳凱之覺得郁悶,他不是沒有想過,而是真的沒有任何短板啊。
無論是眼力、氣力、身體的平衡,乃至于反應,陳凱之也不想謙虛,絕對可以碾壓武院的所有人。
可這先生似笑非笑的樣子,讓陳凱之也不知如何解釋,他倒是想當場讓先生看看,可細細一想,這又沒什么意思,他讓自己想,自己再想想也好。
陳凱之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這茶和那白馬寺的茶,差得遠了,沒什么滋味兒。
人就是如此,當初在金陵的時候,再劣的茶也能下口。可一旦嘗到了真正的好茶,尋常的茶水,便味同嚼蠟了。
先生似乎不愿意繼續追究下去,而是道:“這茶很不合你的口吧。”
陳凱之很老實地點點頭。
先生卻是笑了笑道:“武院里,其實是有好茶的,老夫手頭也還算寬裕,倒也買得起好茶,而這茶,卻是老夫買的茶渣沖泡,三文錢,便可買一兩了。”
下腳料。
這是陳凱之第一個念頭,他瞇著眼睛看這先生,心里想,這廝莫不是鐵公。
卻見先生正色道:“你知道這是為何嗎?因為習武之人,萬萬不可使自己在一個舒適的環境之中,一旦如此,人便會貪圖安逸,便會喪失耐性,老夫七歲學箭,到了如今,已有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來,除了授課,學箭不綴,無論寒冬酷暑,可是這百步穿楊之處,其實早自三十年前,就可以做到了,老夫來問你,為何還要如此?”
陳凱之倒是答不上來了。
“是為了耐性,當你的箭術到了一定層次,最需要的,就是耐性,因為真正的箭術高手之間,比的便是耐性,誰能忍受更多的干擾,無論在任何環境之下,依舊能秉持自己的本心,將整個天下,當做自己的靶場,將自己的身體,當做一柄弓,一枚箭,誰才可以稱得上是最絕頂的箭手,所以老夫哪怕一個時辰,都不敢貪戀任何的享受,無論是口舌之欲,還是美色,乃至于夏日吃一口冰,冬日燒一根碳,也絕不去嘗試。”
他的眼里,似乎閃著光,這是一種驕傲,一個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為了這件事,他將自己的生命都獻祭了出來。
陳凱之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傲然。
陳凱之想了想,不禁道:“這么說來……先生不貪戀美色,那么……豈不是沒有子嗣?”
先生一笑道:“至今未有,不過……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弓箭在老夫眼里,便是自己的子嗣,子嗣總有斷絕的一日,可是這弓,這箭,卻是不滅的。”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他很果斷地站起身來,作揖道:“學生告辭。”
轉身,拜拜了您嘞。
先生萬萬料不到陳凱之走得這樣干脆,不禁有些惱怒:“你……回來。”
陳凱之只得駐足,回過身看著先生。
先生慍怒道:“怎么,這樣就想要放棄了?”
陳凱之嘆了口氣,才道:“我很好吃,口舌之欲,怕是改不了了。”
先生愕然,雖然他教授過許多人,幾乎所有人都無法繼續堅持下去,可是似陳凱之這般,直接說自己好吃懶做的,卻還是第一次見。
陳凱之生怕他還不死心,又道:“而且我的志向,是生一窩的兒子,我還年輕,學生對美,多少還有些向往,更何況,學生已有個未婚妻子,若是不娶妻生子,那我不就辜負了她?這于品性上,學生也是不對。再說,若是個個像先生這般,那子子孫孫怎么繁衍下去?”
“還有,學生很懶,能躺著,學生就躺著,讀書是為了功名,學習箭術,也只是希望身上有一技傍身,僅此而已。若有必要,學生還很希望享受,因為學生上輩子挨了不少窮,若是將來得了功名,定要吃遍世上的美味佳肴,喝最好的茶水,錦衣華服,出入要用最好的車馬。”
陳凱之實在不忍心隱瞞他,自己的志向,從來不是苦心僧的生活。
其實陳凱之說出來的,只是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心中所想,不過陳凱之也相信,那些想這些的人,多半是不好跟這先生說得太明白的。
因為先生顯得很生氣:“若如此,那你將一事無成。”
陳凱之搖搖頭道:“如果成就什么了不起的事,非要像先生這般,那學生寧愿一事無成,至少現在生活挺好的,偶爾還有雞吃。”
先生不禁瞠目結舌,最終搖頭苦笑道:“哎……你去吧,你資質雖還不錯,可是在箭術上,永不會有所成就,但愿你垂垂老矣時,不會后悔莫及。”
陳凱之心里說,我若是因為這個后悔,那就真的見鬼了!
他卻還是感激地朝先生行了個禮道:“這些日子,多謝先生賜教,學生告辭。”
先生沒有說話,只是唏噓,一副知音難覓的模樣,見陳凱之真的走了,更是蕭索的樣子,口里喃喃道:“不吃苦中苦,如何能成為人上之人呢?現在的年輕人啊……”他接著又搖頭,滿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