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手中的邸報放下,陳凱之也是目瞪口呆,他隨即看向劉賢,略微著急的道:“取輿圖。”
書齋里,藏著輿圖,劉賢一點都不敢怠慢,將輿圖取了來,陳凱之鋪開,隨即目光在輿圖中逡巡著。
雁門關啊,這雁門關,向北則是大同,而向南,便是大陳的晉城甚至是孟津,也就是說,胡人入關了。
自秦漢開始,漢人便開始修筑長城,將大漠與關內隔開。
這樣做的目的就是,保護關內的城鎮,畢竟,胡人擅長弓馬,而最重要的是,他們窮,人窮起來,就不要命了,就如餓了的狼一樣,拉倒吧,都快餓死了,誰還管你有沒有危險。
在這長城之上,有無數的關隘,而這些關隘,便是阻擋胡人南下的屏障。
可是一旦有一個關隘被破了呢?
這就意味著,關內之地,成了狩獵場,胡人已經沒有關墻阻礙了,他們可以一擁而入,馳騁著快馬,想要襲擊哪里就襲擊哪里,大雁的幽州、并州一帶,俱都是他們襲擊的目標,而在黃河以北的大陳城塞,也可能成了胡人的盤中餐。
胡人入關,是極可怕的事,當初的五胡亂華,還有五代十國,俱都是胡人入關時的杰作,此后大唐覆滅,契丹人得到了幽云十六州,也使漢人失去了長城的屏障,正因為如此,所以此后的大宋,幾乎無險可守,契丹人只要愿意,隨時可以放馬南下,一座座繁華的城鎮,都可以化為灰燼,無數的村莊,夷為平地。
他們燒殺擄掠,幾乎無惡不作。
現在雁門關失守,已經不再是大燕的問題了,即便陳凱之相信,燕軍絕非是吃素的,他們絕對會發動一切力量,動員起來,與胡人決一死戰,燕人大多勇武,而燕國的皇帝亦絕不軟弱,可決戰的地點是在關內,和之前的關外決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就意味著,無論燕人是否保住了社稷,大量的軍民,也將慘遭殺戮,胡人們以劫掠為生,連輜重糧草的概念都沒有,他們的補給從哪里來?
他們是一群餓瘋了的狼,此時掉進了米倉里,JIANYIN擄掠,幾乎是家常便飯的事。
這就意味著,一場浩劫開始了,被波及的人,可能是十萬,可能是二十萬,甚至還遠遠不止,而是伏尸百萬,血流漂櫓。
陳凱之腦子已是嗡嗡作響。
他不喜歡燕人,也和燕國的君臣,沒有任何一丁點的交情。
可是他無法想象,一場浩劫就發生在眼前,陳凱之深吸一口氣,隨即左右四顧,有些茫然,胡人入關,那有多少將受到危害,可以說是生靈涂炭也不為過。
雖然他不是心系蒼生的高尚者,但是一想到這些胡人也會危害到自己身邊的人,甚至是自己,心里不免就擔憂起來。
劉賢見陳凱之茫然無措的樣子,不禁憂心忡忡的,皺著眉頭道。
“雁門關之后,倒有一些燕軍的城塞,可以用來阻止胡人,不過想來,也堅持不了多久,燕人一定會想方設法,在那里,與胡人進行決戰,公子,我明白了,難怪前幾日,公子口里念叨胡人遣使而來的事,小人終于明白了,破了雁門關,只是第一步,胡人唯一擔心的是,從各路馳援的燕軍,燕軍依托著這些城塞和堡壘,依舊可以一戰,可若是在此時,我大陳只要對燕人用兵,燕人首尾不能相顧,到時,必敗無疑,他們……原來在做這個打算,此次他們來勢洶洶,就是奔著滅燕來的。”
陳凱之嘆了一口氣,竟是冷笑起來:“只是滅燕嗎?唇亡齒寒,一旦滅燕,我大陳無險可守,又憑什么認為可以泰然處之?”
“即便拋開這些唇亡齒寒的利益之念,若是胡人當真能夠擊敗燕軍,那么,這河北之地,會死多少人,是一百萬嗎?還是兩百萬,又或者是赤地千里?”
劉賢額上盡是冷汗,他顯然也明白陳凱之的意思,腦中自然而然的,有了一個可怕的景象,他雖沒有經歷過什么戰亂,卻也從無數的史書之中,看到過許多慘無人道的記錄。
那樣的畫面簡直讓心驚膽顫。
劉賢苦笑,嘆了口氣:“可惜,可惜了。”
陳凱之抬眸,看著劉賢問道:“可惜什么?”
劉賢搖頭:“現在雁門關一破,朝廷一定會痛下決心,和胡人聯手滅燕。”
陳凱之猛地醒悟到了什么,一雙眼眸里滿是焦慮之色。
方才自己還處在震撼之中,沒來得及顧忌這個,幸虧是劉賢的提醒。
若是胡人沒有破雁門關,朝廷一定是有顧慮的,可現在不同了,胡人入關了。
入關就意味著,滅燕的把握增加了無數倍,這時,燕國就如一個草舍,只需要用力一腳,便可讓它變為廢墟。
否則,大陳依舊還在猶豫不決,一旦獨自滅燕,這就意味著,大陳喪失了主動權,胡人占據了關內,大陳將來無險可守。
而那巴圖王子提出來的卻是,關內盡歸大陳,而關外的燕地則盡歸東胡。
這……絕對是對大陳有足夠誘惑的條件。
這時,朝廷會做什么選擇呢?
誰都知道,兄弟同心,御侮于外,可要做到,卻是太難太難了,現在大陳平安無事,憑什么,讓大軍開去雁門關附近,和燕人一起,承受如此巨大的犧牲,去和胡人決戰,畢竟,和胡人結盟,將獲得巨大的利益,而和燕人結盟,卻是需要流干大陳無數軍民的血。
陳凱之搖搖頭,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微微瞇了起來,面色露憂色,整個人沉默不語像是在思忖什么,劉賢見到陳凱之這個樣子,不由越發的憂心了,這胡人確實讓人頭痛,劉賢見陳凱之一直沉默著,不由覷著他的面色,見陳凱之似乎陷入了沉思,他不禁小心翼翼的喚道。
“公子……”
陳凱之忙是回過神來,抬眸看了劉賢一眼,連忙開口:“我得下山一趟,打探朝廷的動靜。”
恰在這時,有門子上山,喚道:“公子,有請柬,趙王殿下設宴款待東胡巴圖王子,請公子前去赴宴。”
陳凱之眉頭一冷,嘴角輕輕上揚著,竟是勾勒起淺淡的笑意,那笑意滿是嘲諷,甚至是厭惡的。
這時,他知道,朝廷的動靜不必打探了,因為從趙王的態度,就可窺見一二,消息剛剛傳來,這趙王立即大擺宴席,宴請巴圖王子,如此大張旗鼓,完全不避諱流言蜚語,這意思還不夠明顯?
趙王歷來最喜歡假裝自己是賢王,平時和胡人交往,歷來是謹慎的,而現在大張旗鼓,只說明了一件事,難便是朝中有相當多數的人大臣,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
自然,本來,陳凱之或許是沒資格參加趙王宴會的,之所以請自己去,多半是那巴圖王子,想借此機會,在自己面前,揚眉吐氣一番罷了。
陳凱之看著請柬竟是冷冷一笑,嘴角微微一挑,滿是不屑的說道:“倒也好,將請柬收著,到時我自會去。”
他反而不下山了,卻是若有所思,大陳,是不會有人愿意為燕人流血的,而胡人給予的巨大好處,足以讓人動心,這才是其中問題的關鍵,他不禁心里嘆了口氣,卻只是苦笑,似乎,這浩蕩的潮流,根本不是自己可以阻止的。
只是……
上一世發生的事,也要重現了嗎?
燕京,禁軍已經開始預備開赴雁門關一線,無數的大燕軍民,帶著些許的悲壯,他們雖也是漢人,可久在北地,卻沒有南方的清雅和委婉,他們的人生中,大多時候,都帶有一絲悲壯和蒼涼。
自然,也有豪情。
浩浩蕩蕩的大軍,蜿蜒如蛇,沉默的軍隊,一直伸至天邊。
大燕天子燕成武,此時已是一身戎裝,渾身金甲,帶著禁衛后行,這里的風,依舊冷冽,吹得他的面頰帶著微紅,胡人的入侵,徹底的打亂了他的一切計劃。
而此時,他已穩重了許多,竟開始極少動怒了,在聽到噩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是出奇的冷靜,好像一切都在預料當中一樣。
其實不是預料吧,從知道方吾才逃跑之后,他便知道胡人入侵是遲早的事,可恨的是自己被人騙得團團轉,還不知,心里恨得牙牙癢,卻無處發泄。
那個時候他便決心御駕出征,因為若是再不決戰,整個大燕,將沒有一處險關可守,想要保住社稷,唯一的辦法,就是決戰。
風蕭蕭,卻無落葉,有的是道旁無數的人群,大量的民夫被征用,這就意味著,留下來的,俱都是老弱,而‘老弱’們,站在道旁,沒有人高呼萬歲,他們目送著,因為這蜿蜒的隊伍中,總會有自己的親人在其中,只是,這無數的面孔里,更多的,卻是對未來的茫然。
大燕……還會存在嗎?
明日,又有幾人可以看到升起的太陽。
眾人的內心深處都是恐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