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陳如峰看了陳凱之一眼,淺笑起來。
“噢,這倒看不出。”
陳凱之嘆了口氣,才道:“就如佛家一樣,修行有許多種,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修行的本意,在于領悟,清靜無為可以領悟,誠如到了山下,閱盡人間百態,又何嘗不可以領悟?只是修行的方式不同罷了,所以我也是修行之人,你們在這深山之中,讀萬卷書,而我呢,也曾在山下,行萬里路。”
他一番話出口,那些繃著笑的人,此時倒是一下子笑不出來了。
某種程度而言,這陳凱之的口舌倒是很厲害的,至少這套路是一套一套的。
陳如峰沉吟片刻后,便道:“你說的也有理,只是你到底帶著什么目的來呢?”
陳凱之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道。
“其實這也未必是目的,本質上,學生來此,也是一種修行罷了,若是能得晏先生的指教,那就再好不過了。”
陳如峰則朝陳凱之搖頭道:“可惜晏先生不見外客。”
哎呀。
還是相同的話,宴先生不見客。
當然,陳凱之并沒有失望,也沒一走了之,而是朝眾人笑道:“我在此住幾日,就不算外客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呃,這句話,似乎忒不要臉的。
陳如峰呆了一下,覺得這家伙有點不按常理出牌,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起來。
卻在這時,有人信步進來,哈哈笑道:“其實別人不知你來此的目的,老夫卻知道。”
說話之間,眾人朝聲源看去。
來人正是方才上山訪友的趙王門客王慶書。
陳如峰見了王慶書,顯得頗為尊敬:“原來是王先生,王先生不是去會晏先生嗎?”
王慶書看了陳凱之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朝陳如峰笑吟吟地道:“晏先生正在午睡,怕要過一會兒再和他討教,老夫是特來看看這位,他乃是陳凱之,你們想來是認得的,這位陳凱之,近來名動洛陽,想來你們也是略知一二。此番他上山來,便是有所求,他聽聞晏先生,乃是衍圣公的授業恩師,便是希望晏先生能夠出面請衍圣公頒發一道學旨,陳凱之,你說,老夫說的對不對?”
這翻話出來,頓時破壞了原先友好的氣氛,這等于是直截了當的告訴所有人,陳凱之就是奔著利用晏先生的目的而來的。
誰會待見這樣的人,陳凱之覺得這王慶書是故意的。
果然,王慶書的話一說完,那上一刻還面帶微笑的陳如峰,此時臉色略顯冷淡下來,顯得很不悅的樣子。
其余之人,也都面上帶著不愉快的樣子。
陳如峰的眉宇輕輕挑了挑,一雙犀利的眸子看向陳凱之,語氣比方才多了些冷意,道:“晏先生來此,便是為了不問世事,倘若有人別有目的而來,我勸陳學候還是打消這個念頭,請下山去吧。”
一旁的鄧健急了,不禁道:“我們來求見晏先生,為的乃是蒼生大計……”
“是為了你陳凱之的功勞吧。”王慶書在旁冷冷地反駁鄧健。
“你……”
鄧健是急性子,頓時就想罵人,你這個王慶書,趙王的走狗,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們是有目的的,可是是為了天下的百姓。
可是鄧健的話還沒說出口,陳凱之卻已輕輕的扯了扯鄧健,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下去。
這里的人都是清心寡欲,來此避世的,在這里說什么蒼生,什么大計,什么家國,這一套多半是不管用的。
顯然這個王慶書很了解天心閣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才著重的道出了陳凱之的目的,自然是清楚這些話只會惹得這天心閣的人對陳凱之的不喜,顯然就是想要從中作梗。
所以,鄧健的這番話,反而只起到了反作用,這等于是承認了陳凱之師兄弟目的不純。
陳如峰似乎很生氣,他看了陳凱之一眼,便正色道:“我原以為陳學候也是高士,萬萬料不到,也和俗世之人并沒什么分別,陳學候,這里并不是適合你呆的地方,你還是請回吧。”
陳凱之卻是不惱,而是道:“現在天色已經晚了,現在下山,多有便,何況我們師兄弟餓了,疲憊交加,能否在這里討一口飯,歇一歇,明日再下山?”
他不疾不徐,雖一時間沒辦法改變他們對他的看法,不過先賴著再說,只要能繼續留在這里,就還有機會。
陳如峰倒是猶豫了一下,在思考著要不要留陳凱之倆人。
那王慶書卻是道:“這多半是緩兵之計吧,我歷來知道陳學候有一張巧嘴,他想要辦的事,就沒有什么是辦不成的。”
這家伙,隔三差五說這么一句話,實在是令人討厭。
可陳凱之卻是一笑,這時候絕對不能爭,辯論的目的,從來不是說服對方,比如這王慶書,你怎么可能通過口舌之爭來改變他的立場呢?他是絕不會改變自己立場的,辯論的本身,其實是博取其他人的認同。
陳如峰這些人,呆在山中,想要避世,若是陳凱之和王慶書爭鋒相對,即便如簧巧舌,贏了又如何?只會讓他們這些人反感而已。
陳凱之卻是抿嘴一笑,淡淡然的樣子,只看著陳如峰。
陳如峰稍稍猶豫,最后道:“留下也好,不過只能住在外院,來人,給兩位遠來的朋友一些吃食。”
說著,他便起身,又道:“陳學候,我亦敬重你,只是大家道不相同而已,請你下山,可能冒昧,只是這是山中的規矩,我們這里,只愿心性淡泊之人來,就請二位朋友暫在此住一夜,明日我便命人送你們下山,若是有什么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不識趣,就只有等著人家趕人了。
陳凱之也不急,他耐得的性子,朝他一禮道:“如此盛情,已是令學生汗顏,哪里的話。”
說罷,長長作揖。
王慶書在旁,眼眸略帶冷意,冷冷地注視著陳凱之道:“那么你們何不快去外院?”
陳凱之卻依舊還站著,嘴角勾著笑意,卻是道:“得等一等。”
王慶書的心里卻在想,此人必定是還想賴在這里,尋覓機會,他目光一閃,便淡淡一笑道:“陳學候,還等什么?”
陳如峰等人,也露出了不悅之色,這就都揮手告別了,你還站著,這就有點不太‘識相’了。
陳凱之在心里早就有了準備,他朝王慶書笑了笑道:“至圣先師在此,難道不該行了弟子禮再走嗎?”
此話一出,卻是一下子讓所有人的惡感消了個七七八八。
在這殿中,不正掛著至圣先師的畫像嗎?
這個要求,一點都不過分,無論儒家任何學派,講究的都是尊師貴道,陳凱之這求取功名利祿的人是如此,山上的這些儒生,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能大家有巨大的分歧,可尊師卻是相同的。
只見陳如峰的臉色立即緩和了下來,態度也顯得隨和了一些,道:“那么,請吧。”
王慶書頓時覺得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疼,方才他的話,顯得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卻見陳凱之鄭重其事地走到了畫像之下,隨即深深作揖,行了弟子禮之后,也不作停留,自行和師兄鄧健出了殿。
這殿中諸人,因為陳凱之師兄弟的來訪,卻是引起了些許的波瀾。
陳如峰一雙眼眸微瞇著,整個人若有所思起來。
那王慶書似乎很了解陳如峰的心思,不由笑著提醒道:“陳兄,這陳凱之,你卻要小心一些,他是帶著目的而來的,所圖不小,萬萬不可輕信此人。”
話里話外都是編排陳凱之的話。
“哎。”陳如峰抬眸看了王慶書一眼,旋即嘆了口氣,才道:“我見他,舉止卻不輕佻,倒頗有君子之風,只是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天心閣,自有天心閣的規矩。”
王慶書一笑,也就不繼續再編排了:“想來晏先生已是醒了,我該去見一見了,陳兄,夜里煮茶一起讀書如何?”
陳如峰應道:“好。”
而在另一頭的陳凱之,和鄧健出了正殿后,便被人引去了廬舍那里,不過途徑到了一半,陳凱之的目光卻是久久的落在不遠處的一個碑亭上。
他略顯好奇之色,對引路的童子道:“那是什么?”
童子道:“那是天心閣的誦文碑,凡是有什么好文章張貼上去,供人觀賞。”
陳凱之笑了:“都是什么文章?”
童子道:“這倒是不限。”
陳凱之記在心里,旋即道:“你們這里,不問世事,也不見俗客,可是那王先生,為何在這山中受了厚遇?”
童子遲疑了一下,有些不想說,鄧健忙取了清早上山準備的糕點,用油紙包了的,遞給這童子,一面道:“來,吃,你這孩子,真是可愛。”
童子聞到了糕點的香味,竟一下子的被收買了,很不客氣的接過,輕咬一口,露出了一臉滋味的樣子,口里道:“這王慶書先生,乃是晏先生從前的同窗,是數十年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