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芳說罷,將這奏疏放到了一邊。
按理,任何一本奏疏,都是需要內閣大學士來票擬的,所謂票擬,便是在奏疏之下,寫下自己的意見。
之后,再送入宮中去,宮中若是覺得這個意見可行,便直接圈定便可。
可蘇芳卻知道,這封奏疏,卻是不能票擬,他甚至連提意見的資格都沒有。
一切……都只能等待明日了。
而在宮外。
清冷的街道上,一行行錦衣衛卻已分頭出發,帶隊的,乃是千戶,緊接著,幾處宅院傳出了狗吠聲,下一刻,錦衣衛直接破門。
門一破,便是一隊隊人沖入了宅院,他們輕車熟路,顯是將宅中的布局摸了個通透,等到了后宅,直接將已睡下的人揪出來。
自然,這免不得傳來女眷的驚呼聲。
衣衫不整的男人很是錯愕,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見這等人居然還這樣闖入自己的內宅,竟是鐵青著臉,口里憤恨的怒罵:“爾等何人,可知道……”
啪,有人一腳將他踹翻,噗通一聲,他便坐在地面上,可他依舊不甘心,掙扎著要起來。
“豈有此理……”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啪,又是一腳踹了過去,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地面上,抽搐起來。
“爾等放肆。”
眾人并沒有覺得害怕,而是淡淡開口道。
“錦衣衛,請大人去南鎮撫司走一趟。”
而在燈火通明的北鎮撫司里,吳僉事一宿未睡,眼睛青黑一片,困意侵襲而來,然而他卻不敢瞇一下,直到有人匆匆進來,俯身道:“僉事大人,事情妥當了。”
吳僉事頷首點頭:“拷問!”
“是。”
“還有!”吳僉事雖在陳凱之面前,都是笑吟吟的樣子,顯得和氣,可在下屬面前,卻頗有威儀,他手輕輕的搭在案頭上,輕輕摩挲著,一字一句的頓道:“死幾個,沒有關系。”
“明白了。”
陳凱之昨夜睡得極好,清早便自飛魚峰下了山,他養成了步行上山下山的習慣,對他的身體極有好處,接著便如尋常時候一般,騎著馬,至正定門。
今日不是廷議,不過作為輔政,必須找個時間點入宮議政,文武百官幾乎都不必來參加,除非宮中有旨,召人進去參與。
所以今日的正定門外門可羅雀,禁衛們見了陳凱之,忙是上前行禮,有人接過了陳凱之的馬。
陳凱之則步行直接穿過門洞,輕車熟路的至文樓,在這里,早有許多人跪坐于此等待了。
這都是老熟人,姚文治、陳一壽還有蘇芳,陳凱之一一和他們點頭致意,蘇芳神色顯得有些不自然,姚文治倒還好,陳一壽則是別有深意的看了陳凱之一眼,旋即便又調回了目光,像個沒事的一樣。
陳凱之已經感受到陳一壽的眼色,不過他并不著急,而是從容淡定。
陛下和太皇太后沒有來,陳凱之在自己的位上跪坐下,笑了笑:“昨夜諸公都睡得好嗎?”
“尚可。”姚文治含笑道:“老夫年紀大,年紀大的人,夜里睡兩個時辰,也就精神了,這長夜漫漫,半夜起來,拜讀了殿下的大作,實是受益匪淺。”
陳凱之笑了笑:“慚愧。”
正說著,外頭宦官唱喏:“太皇太后駕到,陛下駕到。”
接著,陳無極攙扶著太皇太后徐步進來,四人都起身,恭迎圣駕。
太皇太后面無表情,陳無極則是和陳凱之交換了一個眼色,陳無極先是扶著太皇太后坐定,方才升座,陳無極左右四顧:“今日,要議的是什么。”
姚文治抬眸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卻見太皇太后如沒事人一般,便微微笑道:“陛下,潁川發生了水災,當地官府,緊急上奏,請求朝廷準其開倉放糧。”
陳無極便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則平靜的道:“這是大事,潁川乃是陳氏龍興之地,若是救災不及,使餓殍遍地,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內閣這兒,要極力救援,萬萬不可荒廢了。”
“是。”姚文治頷首點頭。
陳凱之卻是淡淡開口道:“既是水患,單靠救濟卻也不成,等水患平息之后,當地官府該征發民力,盡力將這河提修一修,否則年年泛濫,年年救濟,這并不是治本之道。”
姚文治贊同的點頭:“老夫也認為該當如此,近年來,各地的河堤,都是年久失修,這是地方人浮于事的緣故,河堤的潰爛,又關系到的乃是吏治的好壞,所以救災不如修堤,修堤不如治吏。救濟容易,修堤也容易,唯獨這治吏,卻是千難萬難。”
姚文治身為首輔大學士,本事卻是不小的,侃侃而談,隨即他又道:“吏治之所以難,其一,是官者相護,其二,乃親親相隱;其三,乃結黨。”
“官官相護,這是老大難了,上下之間,相互隱瞞,這是頑疾,想治,難;親親相隱,無外乎便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得道之人高高在上,下頭的親屬們則飛揚跋扈,奈何卻是自家父母兄弟妻兒,怎么可能做到鐵面無私呢?最可怕的,便是結黨,結黨便是抱團,抱團的本質,便是相互牟利,也是相互抵御攻訐,這是大害。”
他說的頭頭是道,連陳無極都不由跟著點頭,覺得他說的極有道理。
可陳凱之卻是對此不以為然。
陳凱之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也不是只知道讀死書的呆子,這些話忽悠書呆子,完全足夠了。可對陳凱之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首先,現在的問題是救災和修河堤的問題,既然關系到了這等事,埋頭去做就好了。而姚文治卻將這個問題擴大化了,將吏治和黨爭的危害提了出來,這些話都是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說姚文治一下子看清了問題的本質,可是……仔細一琢磨,問題來了,提出的這些問題能解決嗎?
不能解決!既然不能解決,你說個毛線?
果然,姚文治說罷之后,就沒有下文了,隨即一笑:“接下來,要議的是……”
陳凱之突然道:“姚公,我上了一封奏疏,內閣可收到了嗎?”
姚文治分明是在拖。
奏疏他清早肯定是看過的,搖頭晃腦一大堆,本質上就是不愿去談實質的問題。
而太皇太后顯然也早看過奏疏,可她平靜無比,一副并不知情的樣子,顯然是在等。
可是陳凱之卻沒心情去等下去,他笑吟吟的看向姚文治。
姚文治終于沒地方可躲了,他便笑笑容可掬的道:“奏疏,老夫是看了,只是事關重大,自然是懇請太皇太后和陛下圣裁。”
這便是將球踢到了太皇太后腳下。
太皇太后意味深長的看了陳凱之一眼,又看看姚文治等人,方才嘆了口氣,淡淡開口說道:“奏疏,哀家倒是看過,北靜王何時,竟有了惻隱之心?”
陳凱之朝太皇太后重重點頭道:“因為臣在外頭,聽到了一些議論。”
太皇太后凝視著陳凱之,目光幽深:“什么議論。”
陳凱之朝太皇太后笑了一聲,旋即便正色說道:“坊間的百姓都在問,為什么大陳的宗室們,總是死的比尋常百姓家還要快一些!”
此言一出……
文樓里頓時沒了聲息,靜得可怕。
太皇太后面無表情,看著陳凱之的目光也是平靜無波,她想了想,才沉吟問道:“你要如何?”
陳凱之朝太皇太后一字一句的頓道:“趙王等人謀反,牽涉到了人,足有數千人,臣在想,趙王等人固然是死罪,可畢竟念在他們是宗室的份上,可饒他們性命,將其廢黜為庶人,圈禁即可,至于他們的族人,也不必大興殺戮和株連,何不從輕發落,他們已再興不起什么風浪了,不過是一群戴罪的階下囚,上天有好生之德,娘娘歷來有寬旭仁念之心,若是娘娘能寬恕他們,天下軍民百姓,想來都會感激娘娘。”
為趙王這些亂黨請求寬免。
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結果。
這些人,可都是亂黨啊。
當然,別人提出來,這是找死,因為少不得會讓人懷疑,他們也是趙王亂黨余孽。
而偏偏,陳凱之乃是彈壓趙王這些反賊的第一功臣,誰敢說他與趙王余孽有什么關系?
何況,陳凱之并非是想給他們脫罪,只是給他們免死而已,減輕一些罪過,僅此而已。
太皇太后則凝視著陳凱之,目光變得越發深沉,嘴角輕輕勾了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北靜王不要忘了,當初,是北靜王彈壓了他們,現在,卻為何要為他們求情?”
陳凱之淡淡道:“彈壓他們,乃是盡忠職守,求情,是為了安民,現在外間,已有許多非議了。”
“什么非議。”太皇太后臉色厲然起來,冷冷質問道:“哀家怎么就沒有聽到什么非議。”
陳凱之則抬眸看著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外間說,有楊氏子弟心懷不軌,想取陳氏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