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后,廣固城外,南門,長圍頭。
劉裕負手而立,獨立圍頭,王妙音和劉穆之與之左右并肩而立,最近的護衛都離在圍下百步之外,三人的眉頭都緊緊地鎖著,看著長圍外來來回回的人流。
一邊是晉軍這里的兩千手無寸鐵的民夫,他們都用蘸滿了防疫藥水的布掩著口鼻,手腳都包裹得嚴嚴實實,沒有半點裸露在外的肌膚,他們在辟閭道賜等人的指揮下,如螞蟻搬家般,把那些城下的戰死晉軍尸體,用繩索捆在尚未完全腐爛的軀體之上,拉拖回本方的大車之上,再趕著這些大車,運回本方長圍之內。
長圍之內早已經準備好了二三十個方圓十丈左右的大坑,所有戰死晉軍將士的尸體,在給剝下衣甲,取掉號牌之后,都會給放入這些大坑之中,灑上石灰之后,加以深埋。
成千上萬的晉軍將士們,肅立在這些大坑邊上,眼中飽含著熱淚,一個個地念起這些號牌之上的名字,更是有些相熟之人,哽咽著報出他們的家鄉,籍貫,甚至是渾名,晉營之中,遍是白幡麻布,一片招魂哀號之聲。
而另一邊,則是三四千名形同骷髏,行尸走肉般的鮮卑婦人,兩三人一組,吃力地拖動著一袋袋的米包,拖著走向了本方的城池,三道城外的壕溝,已經被石灰所填平,到處都是嗆鼻的味道,白色的粉霧也在這城外彌漫著,而這些鮮卑婦人把米袋運回城下后,城上則降下一根根的長索,婦人們把米袋捆牢,則長索抽離,把這一袋袋的大米運上城頭,如此周而復始,運尸者和運糧婦們,南轅北轍,各向一方。
劉穆之輕輕地搖了搖頭:“五十萬石軍糧啊,這幾千婦人如此這樣來回搬運,這三天不到,居然要搬空了,黑袍果然狡猾,連城門也不開,就讓這些婦人從城下把米袋這樣吊入城中,如此一來,也避免了我軍趁著他們運糧時趁機攻城,不得不說,黑袍這招的確是高哪。”
王妙音嘆道:“只是這些婦人都餓成這樣了,拖個米袋子都拖不動,為何不來投奔我們呢,從昨天開始,我們就在長圍之外備了粥鋪飯食,甚至今天開始烤起了羊肉串。”
她說著,看向了長圍外的一角,幾百名軍士,正架著烤架,把一串串鐵釬穿過的大羊肉串,架在了火堆上烤,幾個伙頭軍,正拿著小碗,往這些烤架上的肉串不停地倒著孜然粉等調料,而一邊的一些軍士們則用刷子往肉串上刷著羊油,膻香四溢,就是劉穆之聞到了,也不自覺地鼻子抽了抽。
劉裕搖了搖頭:“只怕,這些婦人的孩子都在城內,女人的天性是寧可虧了自己也要保障孩子的,所以,她們不會逃亡,而是會用最后的一點力氣,繼續地搬運糧食!”
說話間,“撲通”一聲,一個餓得皮包骨頭,一頭的索頭小辮已經散亂,年約三旬的黑瘦婦人,突然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周圍的幾個行同僵尸的婦人麻木地上前看了看她,一個老婦探手她的鼻息,然后搖了搖頭,周圍的幾個婦人繼續向前拖起糧袋,對這個已經餓斷了氣的婦人,甚至不再看上一眼。
王妙音咬了咬牙:“她們怎么可以這樣,這些婦人,為什么寧可餓死也不吃我們的糧食?”
劉穆之嘆了口氣:“恐怕,是想省下最后的一點糧食,給城中的孩子和家人吃吧,我看這幾天城頭的那些鮮卑人不過是扔下幾個饃餅,一個餅都能七八個女人搶,說真的,雖然是敵人,但我看的都心痛,畢竟都是人,就不能把她們都拉回來嗎?”
劉裕搖了搖頭:“不行,這些女人自己不愿意回來,如果我們強行拉人,那是破壞這次的協議,而且人心不肯來,你就是拉過來,她們也會尋死,反而會增加守軍的士氣,現在城中無論軍民都怕我們,以為我們打贏了會屠城報復,這也是黑袍敢于挾持全城軍民死守到底的原因。”
王妙音幽幽地嘆道:“這戰爭,真的是摧殘人性的可怕魔物,這次我跟著大軍北伐,當初的那種收復失地,驅逐胡虜的豪情壯志,已經沒多少了,只希望這場劫難能早早地過去,裕哥哥,你真的要開始強攻嗎?”
劉裕的目光投向了遠處的城墻,喃喃道:“我還是希望阿蘭能說動黑袍,說動慕容超,讓黑袍離開,這樣才能解救雙方的數十萬生靈。”
劉穆之正色道:“如果黑袍肯接受這個提議,前天慕容蘭回去時就會接受了,現在都沒動靜,那就是想繼續打。而且他明明有這么多糧食卻不分給城外的這些女人吃,顯然是在屯糧,作長期抵抗的準備。”
劉裕冷冷地說道:“強攻的話,他糧食再多也沒有用,我放糧入城,收尸埋葬,也可以減少城中的疫病,已經是仁致義盡,這些女人肯為自己的家人繼續運糧,說明她們還有牽掛的事,還有希望,而城中的軍民,如果有活下去的希望,就會減少死戰到底的意志。這場戰爭,已經是在打人心勝過打仗本身,只有取得了人心,才能結束戰爭,才能在戰后,長治久安。”
劉穆之點了點頭:“不過我們的時間確實不多了,今天傳來的消息,劉道規派荊州司馬王鎮之率兵追擊盧循,也給打敗,現在盧循已經提兵東進,要跟徐道覆會合了,一旦他們合兵一處,劉毅的壓力可就大了,必須得盡早結束這場攻城戰。”
劉裕嘆了口氣:“我恨不得現在就能全軍飛回大晉,只是此事急不得,不解決了廣固的黑袍,我們就是撤軍也會給追擊的,三天之內,我要拿下廣固城,穆之,張綱那里有什么動靜嗎?”
劉穆之勾了勾嘴角,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個卷軸:“張綱自從醒過來之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把這廣固城所有的城防機關布置,全畫出來了,然后就是去親自監制各種機關戰具,他說,他要親自殺進廣固城,生剜黑袍和公孫五樓的心,為母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