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本想直接與丹穴山那位決一死戰,可是,他的身份地位限制了他無法只考慮自己。他不得不以大局為重,他不能因為仇恨,輕率下令去闖丹穴山,貿然賠上千萬條性命……
如此這般,三百年來,那二太子居然始終不曾下山,叫他連一絲復仇的機會都尋不到。
他氣啊,他恨啊!可他又無可奈何。
他有時候恨得想破釜沉舟,干脆將這三界鬧得天翻地覆罷了!
可是,回回只能是一想,便又不得不強捺住憤恨。畢竟他身上所擔負著的使命,令他沖動不得。
這段血仇,這口恨氣,他一忍便是三百余年!
而如今,可謂是天地有眼,終于給了他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大約所有光明磊落,一生坦蕩之人,都不曾去留意躲藏在陽光背后的陰影。
強者除外。
因為強者們可以站在更高處,將世間百態當作一盤棋局,將每一顆棋子都盡收眼底,一覽無余。
林蘇青不算強,他甚至有些弱小,他也的確不曾留意到許多事情。然而許多事情的許多細節,卻是有著至關重要的提示。
那些提示,便是冥冥之中所給予的選擇。因此,他錯過了許多可以選擇的機會。
皓皓長空,云卷云舒。
坦坦蕩蕩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有的林蘇青,此時全然不知,在那些風起云涌的背后,早已經有了無數雙眼睛,正隱藏在暗處竊竊地窺視著一切。
是人間。
川流不息,熙熙攘攘。
街道兩旁除了開設店鋪的,但凡空檔之處,皆是擺著零零散散的流動的小攤,或推車、或架桌、或席地鋪置。
有兜售胭脂水粉的青澀小姑娘、有販賣瓜果蔬菜的熱情大嬸子大叔、亦有支了個張簡易的桌子,專為人求簽測字的“賽半仙”……各色生意小販應有盡有,各式各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入城前,山蒼神君隨手摘了一片樹葉,化成了一頂冪籬戴在頭上。冪籬垂下來的一層薄薄的白紗遮住了他的容貌。雖然他是為了凡人們著想,刻意擋住了自己那雙奪魂攝魄的眼睛。
可是,他這一身桃色偏粉的錦衣,且頭發是半扎半披散,這薄紗冪籬一遮,若不是他舉止甚是倜儻且頗具風度,若不是他身上纏繞著七條三爪拘魂鎖……
倘若只是尋常那樣端正的立著,安能辨他是雌雄……林蘇青不時的咳嗽兩聲,以緩解尷尬。
在山蒼神君的招待下,林蘇青在一間門面還算闊綽的館子里放肆地填飽了肚子,當久違的飯菜香竄進鼻子里的那一剎那,他險些感動得想熱淚盈眶。終于吃上一口正常的飯菜了啊!
吃勢如秋風掃落葉,呼啦啦就只剩下了空盤底。
出來時,山蒼神君低價買了幾疊宣紙和尋常的筆墨紙硯塞進他懷里,道:“你也去尋個空地兒支個攤位去。”
林蘇青指著自己,愕然問道:“擺攤兒?我?”
“難不成是本君?”山蒼神君隔著白紗看著他道,“你隨便畫幾幅畫,寫幾個字,守株待兔即可。”
語罷他轉身即走,林蘇青抱著滿懷的宣紙連忙跟上去,詢問道:“您去哪兒?”
“此處人多眼雜,本君總不能于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吧?本君要去城外,尋處林子遁走。”
“我送您一截吧。”林蘇青忙跟上。
山蒼神君睨著他道:“沒成想你這異世來的野小子倒挺懂禮數的,你的娘親廢了不少心思教你吧?”
“其實還好……我小時候是比較聽話的孩子……”林蘇青有些慚愧的應道。
忽然提起家人,他心底突地一抽,鼻腔頓時很是酸澀。已經來到這邊許久了,不知家里一切都還好嗎。
或許家里報過失蹤吧?
現在還在報著希望尋找他嗎?
一定都很難過吧……
母親身體不大好,希望她不要太難過,保重自己要緊……
“不用送了,本君去也,你自己當心。”
林蘇青驀然收回神思,一抬頭,不知不覺間他們居然這么快就走到了城門之外,他四處張望,山蒼神君竟是撂下一句囑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蘇青用力吸了吸鼻子,脆弱每個人都會有,但脆弱絕不能隨時隨地的展露。他將心中頂上來的那陣酸澀,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他很明白,傷春悲秋無濟于事,唯有先適應這邊的世界,先好好保命得以生存,才可能尋得回去的機會。
回城之前,他多走出了幾步,去林間順手折了些略粗壯的樹枝和較軟的藤蔓,一路回城一路著手編織。
好在他很快找到了一處空檔處。
因為是兩條巷子正對正,口對口,往來對流,穿著大風。因此沒什么人選在這處巷子口邊上擺攤。大家都默契似的故意離著巷口一段距離后才支開的攤位。
大約是因為相信風水,譬如擺在風口對穿處,可能會破財,或是撞煞。
不過林蘇青估摸著自己的攤位不會大,巷子口邊上的那點位置,對他來說剛剛好,恰恰撞不上風。
他選好了位置,定好了點,便開始忙活起來。
先是用藤蔓作為繩子使用,將折來的樹枝綁成了一個木框,座在地上,而后將宣紙鋪上去蓋住,不知情的一看,這便是一張不太結實的桌子。他用力晃了晃,怕被風刮跑了,于是去路上上撿了幾塊石頭,大的用來壓著四角,小的用來壓住紙張不被吹跑。
便是如此,他又以藤蔓綁出幾個細架子,立在邊上用以掛飾。
繼而,他正打算研墨作畫,這才想起研墨是需要水的。實在沒轍,就是吐口水也不大夠用,他思來想去,眼前登時一亮,連忙端著硯臺跑去斜對面的茶棚子,問老大爺借了點刷碗水回來。
于是他重新席地而坐,裁紙鋪紙、研墨作畫。
隨后,把自我感覺良好的,掛在細架子上展示。湊合著勉強能看的,便待墨跡吹干了鋪在“桌面”上。
竟是有模有樣的賣起了字畫來。
是以山蒼神君之言,守株待兔之余,興許還能趁空賺一賺小錢,哈哈美哉樂哉。
不多的宣紙片刻就被他折騰完了。突然一閑下,居然還有些不大習慣。
他不好意思像那些小販般扯著嗓子叫賣,便傻愣愣的坐在攤前等著。
這些字畫并不成美感,皆是以他不曾特別學習過的淺薄的繪畫功底,隨手涂鴉之作。無非是一些小雞吃米、貓捉老鼠、小學生式的花草樹木……
不禁聯想,這些拙作若是被那些正統的畫仙們看見了,估計要氣得吐血三升。
不過,畫雖然拙劣,可他所題的那些字,是毫不遜色的。
好說也是自幼習過書法,今下隨意題幾個大字,不說能堪比筆走龍蛇,至少也算不上差勁,騙一騙門外粗人完全不在話下。
猶豫踟躇了許久,還是不好意思賣力去吆喝。他撇了撇嘴,罷了,反正閑來無事,翻翻經書也好。如是想到他便從懷中摸出那本經書來看。
或許此處太嘈雜,無法靜下心去領悟,但可以先看個大致意思吧,也總好過一個字沒看的好。
如是想著他觸碰了那枚鳳凰影子,啟開了經書。
這經書似乎有一種潛在的吸引力,他只消多看幾句,就仿佛被吸住了似的,即刻便沉迷了進去。
易髓的第一步,是要先易氣。
他將第一則經文,逐字逐句的爛熟于心后,便將經書揣回了懷內,在心中反復揣度。
而后,他雙腿盤坐,將雙手自然垂放在兩處膝頭。沒人這樣教過他,但他下意識地便這樣做了。
他在心中催使自己,盡管身處鬧市,也要極力做到對嘈雜之聲充耳不聞。隨著緩緩的深呼吸,他慢慢地闔上了雙眼,
他要求著自己,什么都不要去聽,什么也不要去看,什么也不要去想。
在呼吸吐納之間,似深嗅花香而不悶,似輕吹燭火而不滅。感受有一股輕柔的暖流,自后脊梁骨呈筆直的一條線,徐徐往上提起,又緩緩地往下收聚。
他領會著那幾節經文的涵義,似乎是這樣做沒錯。須先將散亂的氣息凝聚成一處,使得心境清凈澄明,從而令氣脈暢通。
他努力地使自己靜下心來,使自己能夠做到摒開雜亂不顧,一心只修經法。
可就在他差一點就要成功時,天不湊巧,忽然有人來問起了生意。
“請問這幅字如何賣?”
他聽到詢問聲,有些無奈地重嘆了一口氣,剛一睜開眼睛,由于閉目太久的緣故,初見光芒有些刺痛。他揉著眼睛問道:“姑娘你要買什么?歡迎光臨……”
等他適應了視線,抬眼一看去,面前哪有什么客人?!毫無人影!
他當即一愣,白日撞鬼?!隨即環顧張望,可除了來往不息的行人,他的攤位前的確沒有任何駐足的客人。
難道是問完就走了?他低頭疑惑,猛地一驚,居然在掛著的字畫堆里,發現了一雙繡花鞋!是一雙女人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