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如此嚴重沖突,原本預定的群豪夜宴不得不暫停,聚義廳改成會審堂。
事情經過并不復雜,又有多人目擊,是非曲直不難判斷,爭執的焦點只有一個:誰先動的手?
方遇龍的護衛一口咬定是趙獵一方先動手,也就是丁小幺先沖過來拔刀,反被錢九(瘦子)繳了械。隨后雙方沖突中幾乎傷及馬南淳,結果被丁小伊持噴火器具所傷。
趙獵、馬南淳等當然知道這幾個護衛在扯慌,但丁小幺拔刀在先卻是被坐實了——盡管事實并不是那么回事。沖突中錢九幾乎刺傷馬南淳也被坐實,然而只是“幾乎”,并非真個傷了馬南淳。相反,他倒是被丁小伊一槍打穿手腕,流了一地血。審訊時錢九沒到場,正在處理傷口,據說痛暈過去好幾次。
“事情經過很清楚了,先是方將軍的護衛言語挑釁,馬承旨的護衛一時不忿,拔刃相向,雙方遂起沖突。錢護衛一時收勢不住,險些誤傷馬承旨。而丁小娘護主心切,以利器傷錢護衛……”寨主陳瓚左右看看,見群豪沒有反對的意思,遂下定論,“錢九言語挑釁在先,持刃誤刺于后,險釀大禍。今為丁小娘所傷,乃咎由自取。方將軍,汝意如何?”
方遇龍拱手:“陳寨主及諸位義士判得公道。錢九那廝自家尋死,怪不得誰。”遂向馬南淳躬身,“馬承旨,得罪了。冒犯之處,還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那幾個狗殺才一般見識。”
馬南淳合袖回禮,淡淡道:“下人之過,與將軍無礙,無須多禮。”
方遇龍揪著絡腮胡,氣呼呼道:“這事沒完,回去我饒不了那幾個狗殺才!”
諸豪杰感其揭穿內奸,又提供陳賊下落,有心給他臺階,紛紛勸解。
“常言道‘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激斗之下,一時收不住手也是有的。”
“說得是,一旦動手,刀子不長眼,我等使槍棒的都知道……”
“貴屬雖失之魯莽,但受此重創,有什么過也抵消了。”
紛議之中,趙獵與馬南淳并肩而出。
趙獵第一句話就是:“這不是挑釁,而是有預謀的暗殺,他們是沖你來的。”
馬南淳點頭:“我知道。”
“你跟方遇龍有仇?”
“一面之交,從無恩怨。”
“那他為什么苦心積慮設這個局殺你?”
“我也想知道。”
趙獵扭頭看他:“這個悶虧,就這么咽下去了?”
馬南淳哈哈一笑,負手施施然而行,夜風中飄來一句話:“香山馬氏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虧。”
夜深,摩天寨后院南廂房,一燈如豆,黑袍江宗杰正闔目跌坐于蒲團,手里的檀香珠串隨拇指一顆顆滾動,周而復始,永無止時。
房門突然叩響:“杰叔,侄兒來了。”
“進來。”
房門打開,江風烈步入,深深一鞠:“打擾杰叔靜修了。”
江宗杰一指身前早已備好的蒲團:“坐。”
除下官服的江風烈換了一身圓領青衫,額束孝帶,行了揖禮后攬衣而坐,道:“今日之事,杰叔如何看?”
江宗杰眼皮似垂非垂,珠子滾動不停:“事有蹊蹺。幾句口角之爭就能讓六個侍從襲擊一方大豪?方遇龍手下就這么沒眼力見?只怕另有隱情。”
江風烈點頭贊同:“馬仲平是行朝審核官吏的樞密副都承旨,方遇龍則是行朝將官,這二人之間只怕有些齷齪也未可知。陳子敬想必也是看出這點,不欲摻和,才將此事就此揭過的吧。”
江宗杰神色不動:“這個方遇龍,獻了兩份好禮卻又惹了一樁麻煩。嘿嘿,倒也不簡單。”
江風烈沉吟:“那明日的安排是否要變動一下?”
江宗杰闔目:“眼下你是主事,你決定吧。”
江風烈想了想,沉聲道:“好,等會侄兒便去拜會子敬,與他敲定此事。”微微一嘆,搖搖頭,“明日便要除賊,今夜居然鬧出這等事端……若說此事有好處的話,恐怕便是……”
一直數珠子不停的江宗杰拇指一頓,眼皮一翻:“火器。”
江風烈點頭:“馬仲平沒說錯,那火器果然厲害。區區弱質女流,遠距一擊便重創一好手,更震懾其余五人不敢造次。如此犀利,無怪那趙獵視若珍寶,不敢輕露了。此等利器,不可不防。此事還請杰叔多加留意。”
江宗杰捋須道:“我詳詢過在場目睹的護衛,依諸人所述繪成一圖,請少主一觀。”
江風烈接過圖紙,展開,一把長管形狀的怪異武器出現眼前。
如果趙獵看到這張圖,估計會贊一聲“畫得不錯,就是細節或者說是零部件有點不對”。如果是丁小伊看到這張圖,多半會嗤之以鼻“你們確定這樣的槍能射得出彈丸?”
粗略的看,江宗杰畫得確實有點像模像樣,槍管槍托形狀都出來了,比例誤差不大,擊錘、板機什么都有。只不過槍械畢竟跟刀劍不一樣,僅有個形狀是沒用的。別說一張粗略圖,就算給他一把真槍拿在手里琢磨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江風烈看了半晌,才遲疑說了一句:“是改進的突火槍?”
江宗杰搖頭:“似是而非。”
“可有法子弄到實物?”
“據眾護衛所言,除那趙獵、馬仲平之外,其余四個隨從,人手皆持長短鐵管——多半就是這種火器。趙獵軟硬不吃,馬仲平精明機警,老夫卻不信他們的隨從也如此這般。”
江風烈會意而笑,笑聲卻被門外一陣飛禽翅膀撲擊聲打斷。
室內一靜,江宗杰豎耳,江風烈側目。
少傾,門外傳來輕聲叩擊:“少主、宗主。飛鴉傳書。”
房門開啟,一黑衣人向江宗杰呈上一根扎紅絲的細竹管。
江宗杰接過,檢視一下紅絲的結頭,然后拉開,解開纏繞,拔出塞子,倒出一管小紙卷。展開一看,黑袍老人仿佛萬古不變的生鐵面目竟然有了一絲溫意:“冠侯不日將歸,并且打探到了文少保準確羈押地點。”
江風烈欣然道:“好,定軍兄回來正是時候,若趕得及,還可以參加我們明日行動。”
江宗杰微微搖頭:“冠侯雖然率領黑鴉中唯一的行動隊‘暗爪’,但這隊精銳卻不是這樣擺到臺面來廝殺的,他們的戰場不在這里。”
江風烈才正式接掌其父遺留的各舊部沒多久,尤其對黑鴉這支神秘力量不甚了解,聞言脫口問道:“那在何處?”
江宗杰大袖一拂,三尺外的油燈呼地熄滅,房屋頓時陷入黑暗中。
江宗杰的聲音幽幽傳來:“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