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殘陽,照在血洗的城頭。
一群宋人雜役在城上城下清理敵我兩方的遺體,并用一桶桶清水沖洗城墻血跡,再以豬鬃一遍遍洗刷,但任他們怎樣使勁,城磚上依然留著淡淡血痕,抹之不去。
踏著一地濕漉的淡色血水,大宋右相文天祥,左相陳宜中、參知政事曾淵子、戶部尚書楊亮節等皆一襲紅袍、玉帶圍腰、頭戴蟬翼紗冠,在十余親衛甲士的護衛下拾階登城。
將到城頭時,一身甲胄、系著一領緋色大麾的張世杰率黃天叢及一眾護衛出迎。
將相相見,互拱手作禮。
看著黃天叢吊著繃帶的手臂及一眾護衛鎧甲上的刀槍箭痕,文天祥感嘆不已:“韃虜兇暴,侵城甚急。張帥、黃虞侯、諸將士辛苦了。今賊引兵去,不日必還來,還望諸君多加保重。”
陳宜中上前兩步,撫著黃天叢傷臂問:“君豪(黃天叢字),手臂傷勢如何?”
黃天叢大胡子一翹,滿不在乎揚揚臂膀:“無事,被斫了一刀,幸有臂甲擋住,皮肉之傷而已。”
曾淵子大贊:“我大宋有如此忠勇將士,必可摧折敵鋒于城下。”
張世杰沉聲道:“世杰以譙樓為中軍帥帳,敵不退絕不下樓一步,誓與崖城共存亡!”
楊亮節贊嘆不已:“有張帥此言,太后可安寢矣。”
文天祥等看著城墻及城下血跡斑斑及攻城具造成的累累創痕,感慨之余,也不禁慶幸,幸好此城堅固,防御設施齊全,若是像萬安軍那樣的土城,甚至昌化軍那般土圍子,怕是早被元軍攻下了。
想到萬安軍,不由得想到趙獵,若非他力主南遷,行朝怕還在海上漂著。據聞萬安軍那邊有元軍八千圍困,領軍的還是阿里海牙之子、元軍悍將忽失海牙,也不知兵力薄弱的龍雀軍能否抵擋得住。
十一月初五,僅僅經過一天的休整,元軍再次發動進攻。
這一次,元軍兵力比之前更多,中軍大旗除了脫溫不花的坐纛之外,更出現了阿里海牙的蘇魯定大旗。
蘇魯定的蒙語意思是“矛”,外形就是一桿長矛,特殊之處在于矛身底座的銎部形成一個圓盤,盤沿一周有數十個穿孔,綁扎著馬鬃作為垂纓。若是蒙元王公級人物的蘇魯定,則有六十四至八十一孔。這有著濃濃草原特色之物是蒙古的象征,是戰神的標志,只有王公、重臣、一方統帥,而且是蒙人才有資格持有。
阿里海牙屢立戰功,位居行省重臣,更有入朝為相之呼聲,故得忽必烈恩賜此旗,只是旗桿高度要比蒙元王公短三尺,只有一丈三尺。
蘇魯定有黑白兩色,分別叫做“哈喇蘇魯定”和“查干蘇魯定”,就是“黑”和“白”的意思,黑色象征著戰爭與力量,白色象征著和平和權威。而今日,阿里海牙舉的是查干蘇魯定——和平和權威。
元軍統帥阿里海牙親自督戰,文天祥聞訊也親臨南門譙樓,與張世杰共御強敵。這兩位大宋將相可謂是元軍的老對手了,對蒙元蘇魯定寓意再清楚不過,此時看著敵中軍高高豎起的查干蘇魯定,不約而同發出冷笑——和平?!都這時候了,還有何和平可言?怕是想要我們投降是真。
從城頭望去,元軍大陣比前日厚實許多。旗幟如云,槍矛林立,牌如重墻,兵馬一層又一層,密密匝匝,從坡腳排到坡頂,再從坡頂蔓至坡后。把附近幾個山坡都給占滿了,怕不有上萬人。阿里海牙與脫溫不花的中軍坐纛就在最高坡頂之上。
崖城周圍地形起伏不定,山林甚多,很難展開兵馬,萬人已是極限。這一點倒是利于守軍,不過常言道人過一萬,無邊無際。看到城下元軍兵馬之盛,守城宋軍難免變色不安。
就見坡頂上三騎舉旗奔馳而下,自一列列軍陣間穿行,卷起一片煙塵。
三騎在距護城河前百步停下,中間持旗騎士洪聲道:“元帥喻示文丞相、張樞密。宋已無君,氣數已盡。諸君皆是當世杰出之士,何必為一婦人做困獸之斗?須知海天茫茫,孤城難持,死守死路一條,歸順天下太平。今我持查干蘇魯定而來,君當知我意,勿使和平之旗從我手里墜落。”
文天祥憤然擊欄:“和平?德祐二年,某奉帝之命,出使元營,是誰拒絕我大宋的和平誠意?拘我韃營,陷我朝都?虜我君王?涂炭我華夏生靈?爾等胡兒,率獸食人,荼毒天下,有何面目奢言和平!”
持旗騎士森然道:“如此說來,丞相是拒絕元帥和平誠意,選擇戰爭了?”
看著城下色目騎士喋喋不休,張世杰向親衛伸手:“取我弓來。”
親衛迅速將張世杰專用的二石五斗步弓及雕翎箭袋呈上。
張世杰取弓箭在手,雙臂一引,弓弦咯吱吱聲中,弓開如滿月,倏地一松,箭去似流星。
持旗色目騎士身經百戰,臨陣經驗與反應極出色,一聽弦響,立刻伏鞍,但他顧得了人卻顧不了旗——箭至旗落。
守城宋軍爆出震天價喝彩,士氣高漲。
阿里海牙遠遠看到,冷哼:“蠢材。”
張世杰這一箭固然出彩,但百步射箭,雖有準頭力道卻已不足,這一箭即使射中也無力穿甲,根本不會受傷,平白丟人。
譙樓之上,文天祥清越而富有親和力的聲音清晰傳來:“諸君,元虜雖眾,不過外強中干,前番攻城屢屢鎩羽便是明證。更況乎我有二城可倚,敵攻之,必敗!”
二城?不是只有一個崖城嗎?
守城宋軍將士面面相覷,終于有大膽者高聲問:“丞相,何來二城?”
文天祥一字一頓:“諸君腳下有堅城,此為一;我大宋上下一心,眾志成城,此為二。有此二城,任是天下勁鋒亦折于此,況色目胡兒乎!”
原來這樣二城啊!
黃天叢趁機拔刀高呼:“眾志成城守堅城,色目胡兒折兵鋒!”
守城宋軍齊聲應和,千人怒吼,聲遏行云。
坡頂上的青羅蓋下,阿里海牙自然聽得清清楚楚,身邊左右的脫溫不花、貫只哥都是一臉怒容。
貫只哥憤然道:“阿塔,這些宋人不知好歹,正如其諺所言,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今日,我們就要讓他們見見棺材!”
脫溫不花俯身請令:“貫只哥說得沒錯,請元帥下令,讓末將把這些宋狗揍哭吧!”
阿里海牙撫著長髯,淡淡說了一句:“既然他們射落和平之旗,那就給他們戰爭吧。”
脫溫不花抱拳大吼:“遵令!”
半刻時后,查干蘇魯定放倒,哈喇蘇魯定舉起。
戰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