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就在伯顏發布軍令的同時,漳州局勢一片大好,自文天祥入漳以來,四方豪杰絡繹不絕參拜,原本已達到十幾萬的漢畬軍更漲到恐怖的二十余萬。當然,這二十余萬基本是按人頭算,不分男女老幼,是個人就算數,實際戰力不過十之一二。即便如此,奈何基數大啊,就算把這十之一二砸出去也夠驚人的了。
漳州元軍早已放棄周邊所有城邑,盡數龜縮在城內,日夜祈禱丞相大軍趕緊來救命。而原本已被蒙元壓制到高安寨的許夫人、陳吊眼、黃華、陳桂龍等漢畬軍則氣勢大漲,一路高歌猛進,連下漳浦、長泰、龍巖諸城,切斷漳州與泉州的聯系,同時扼住西來之敵必經之道銅鼓山,完成了對漳州之敵的包圍。
以義軍此時的強盛兵力,攻取漳州如探囊取物。陳吊眼也曾數次請纓,放言三日必下漳州。這倒不是陳吊眼狂言,此前他與許夫人曾二度攻占漳州,那會的兵力還不足眼下一半,如今兵強馬壯,敵膽已破,破城易如反掌。
不過,經過軍議,義軍參贊陳植提出暫不攻城,以漳州為誘餌,迫敵救援,大量殺傷援兵,遠勝奪一座城池。
最終文天祥采納了這個建議,漳州城里的元軍才得以茍延殘喘,日夜驚心。
與此同時,元軍左路軍征蠻先鋒高興、王惟義率一萬二千余騎步軍,自西面的贛州殺來。五月十七,兵鋒直抵銅鼓山。
銅鼓山在龍巖東南二十余里,山勢險要,連綿百里,山民多為畬人,民風剽悍。此時的銅鼓山已建起砦寨,駐守著一支畬軍,約萬余人,由陳吊眼的叔叔陳桂龍守備。
蒙元大軍遠遠揚起的煙塵,早已被哨探看到,消息傳到砦寨,寨子上下頓時沸騰。牛角嗚嗚吹響,無數畬兵涌向寨場,那里有堆集如山的砍刀、梭標、藤牌、弓弩。畬兵蜂涌而上,當他們散開時,如山的兵器只剩下個底了。
“所有弓弩手,到寨墻上層架子上,都跟我來。”
“梭標手,全部到寨墻下層,捅開木柵上的孔洞,韃兵敢攀爬寨墻,就給老子使勁捅!”
“刀牌手跟弓弩手上,一弓手配一刀牌手,但有爬上寨墻的,都給我狠狠的砍!”
這不斷發號司令的頭裹紅巾的中年魁梧漢子,就是陳桂龍,雖不及侄兒侄女名氣大,卻也是敢拼敢殺的一條好漢。
很快,寨墻上就站滿了密集的畬兵。從寨子外唯一的一條石徑仰頭望去,陽光映射下,刀身泛起的層層眩光與箭鏃反射的點點寒芒,令人雙目難睜,心生寒意。
此刻,寨子外的石徑小道上,正有一個背著弓箭的元兵站在大石上,手搭涼棚瞇眼看著砦寨。少傾,元兵跳下大石,迅捷如豹向砦寨奔去。當他接近百丈時突然停下,并摘下大弓箭囊扔在石階上,雙手高舉示意無敵意。
元兵就這么高舉雙手,一步步登階而上,漸漸接近五十丈,這個距離說話已基本能聽清了。也許看到元兵舉動異樣,畬兵們雖張弓舉弩,弓弦繃得吱吱響,卻始終沒有向對方射擊。
元兵從懷里取出一封信札,高聲道:“對面畬人首領聽真,我奉征蠻先鋒官高將領之令,將此信函呈送宋國文丞相。”
好一會,砦寨那邊傳來一聲高吼:“信札留下,人滾蛋!”
元兵慢慢將信札放在石階上,很干脆地轉身離去。
寨門打開一條縫,閃出一畬兵,飛奔而下,拾起信札轉回。
信札送到陳桂龍手里,雖然信封上寫著“文丞相親啟”,不過陳桂龍可不管這個,照拆不誤——軍中早有規定,但凡敵國送來的手書信札,不管送給何人,諸將皆可拆看,以示清白。
一目十行看下來,陳桂龍愣了:“和議?高興想和議?”
“高興想和議?這王八羔子腦抽了么?”說話的人可不是陳桂龍,而是一個年約三旬,兩只眼角吊得很高,看上去像是豎眼的精壯漢子。
此時這封信札也不在銅鼓山,而是到了高安寨。
“大舉,丞相面前,不得放肆。”訓斥的人是個三十出頭的美婦,頭扎紅巾,身披紅色大麾,身著軟甲,腰懸雙劍,英氣勃勃。正是名震閩廣的畬軍總頭領許夫人。
而被她訓斥的人,便是其堂弟,畬軍第二號人物陳大舉,因其貌奇異,民間又稱“陳吊眼”。
文天祥高踞寨堂正中,含笑擺手示意無事,搖搖手里信札,道:“諸君之意如何?”
“和議個……想都別想!”駐守長窖的義軍首領羅半天張口就噴,好在及時收口,生生憋回個“屁”字。
駐水篆畬的義軍首領陳三官也道:“去歲我漢畬聯軍攻克漳州,就是這高興與完者都突然率大軍殺來,把大好局面破壞干凈。眼下我義軍勢大,眼見打不過了,就想和議。呵呵!”
“對!絕不和議,刀箭上見真章!”
下方大小義軍首領紛紛表態,眼下義軍形勢前所未有的大好,正如火如荼,誰跟你和議,來談投降還差不多。
文天祥看向陳植:“堅昆的意思呢?”
陳植站起,團團拱手道:“好叫諸位知曉,官家臨行前早有交待,此次北伐,只以刀槍說話,不談判,只受降!”
下方一陣歡聲喝彩,聲震寨堂。
陳植繼續道:“依陳某看來,那高興也絕不想和議,他只是打著和議的幌子,想玩花招而已。既如此,我等何不將計就計?”
眾頭領面面相覷,玩計謀啊,怎么玩?
文天祥頓時大感興趣:“計將安出?”
陳植捻須而笑:“依信札上所言,高興屆時親率二十名衛士,登銅鼓山,入銅鼓寨,與丞相談和議之事——敵軍主將愿意自投羅網,我等又何須拒之門外?”
許夫人眼睛一亮:“對啊,到了咱們的地盤,可就是咱們說了算。別說他二十個人,就算是二百人,也翻不出花來。”
陳吊眼、陳三官、羅半天等義軍首領皆連連點頭,大聲贊同。
“只是……”陳植向文天祥拱手為禮,歉然道,“此舉怕會影響丞相聲譽,還請丞相定奪。”
文天祥笑了:“堅昆可還記得某在德佑二年出使元營之事?”
陳植一愣,旋即想起,德佑二年,文天祥曾作為宋朝使臣到元軍中和議,與元朝丞相伯顏在皋亭山針鋒相對爭論,隨后被伯顏扣留。這是文天祥第一次被俘。
文天祥笑容不變:“伯顏是丞相,某也是丞相;伯顏能做得初一,某如何做不得十五?世人慧眼如炬,豈會詆我聲譽?今次,我就讓他高興變得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