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象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抽泣片刻,才拉著虎伯回了他暫住的院子。
小院中一排四個窯洞,金象知道這是秦老先生學生的住所,沒敢大喇喇地挑寬敞舒適的那兩間,反而是住了最邊上的一個小窯,本是胡坤的地方,比其他人的窯洞都要簡陋些。不過金象自個兒帶了被褥衣物,還有日常生活用具,只要炕燒起來了,他其實也住得挺暖和舒適的。他那個隨從沒有另占一屋,而是直接在他窯里打了地鋪。
金象拉了虎伯回來,把原本在屋里烤火的隨從給支了出去,關上門,才敢跟虎伯放心說話。
“好哥哥,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其實……我也怨過我自己。”金象再次拿懺悔做開頭語,“我當年也想過要跟著三老爺一道走的,不說別的,光是三老爺的脾氣性情,我就知道,跟著他,我絕不用擔心會受人的氣,也不會挨打受罵。只要三老爺有一口吃的,準會讓半口給你和我。但是,我真的是沒法子!我一家子老小都是侯府的家生子,當年侯府被抄,我一家都被發賣了,我一個姐姐因為長得好,被先挑走了,后來就再也沒聽說過她的消息,怕是早就沒了。剩下的人,連我在內,都是被賣到同一個地方,起初還以為是運氣,后來……才知道是噩夢!我們在那地方做苦工,我爺爺,我爹,我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先后死了,我親手挖坑埋了他們所有人,自己也只剩下了半條命。若不是侯府平反得早,官府找我們也找得快,興許連我的性命都保不住!”
說到傷心處,金象的眼淚就不停地往下掉:“我家的婦孺也吃了無數苦頭,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回到侯府,若我走了,叫她們一群女人怎么辦?雖說也能當差,但家里沒有男人支撐,到底是不一樣的。那時候雖然有不少人被找了回去,可是經過幾年折磨,難道還能個個都保持本性?況且,上頭也賜了許多下人來,還有那些所謂的親戚送來的。那么多下人,侯府才幾個主子?想要過得好,不爭是不可能的。我走了,難道叫我奶奶,我娘,我嫂子,我姐姐妹妹們去跟人拼么?!”
金象的眼淚流起來就不停了,虎伯聽得心里酸酸的,想起自己當年,何嘗不是受盡了苦楚?只是他比金象強些,原就是自小被賣進侯府去的,比不得金象是家生子,身后還有一家子要顧。所以他能放下一切,跟著主人離開,金象卻不能。
虎伯嘆了口氣:“行了,我知道你的苦衷了。其實老爺也沒有真的惱了你,若是惱了你,你當你還能順利進門?老爺還能對你如此和氣?還叫你上正房來吃小年宴?太太興許對你有些怨言,但那還不是心疼老爺么?至于我……”他自嘲地笑笑,“總歸是從小兒一塊長大的兄弟,我還能真跟你計較不成?”
金象聽得感動,忙拿袖子把臉上的鼻涕眼淚一塊兒擦了,看得虎伯直皺眉頭:“瞧你這副狼狽樣兒!得了,這些往事就讓它隨風散了吧,不必再提起!先前你拉我過來的時候,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趕緊給我說清楚了!不許再賣關子!”
金象忙掏了帕子出來,將淚痕擦干凈,又拉著虎伯到炕上坐了,親手給他倒了杯熱茶,方才繼續道:“好哥哥,我今兒與你說的這些話,出了這個門,我是再不能認的!你告訴三老爺的時候,也要小心些,別叫人聽了去才好。”
虎伯皺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個說來話長了。你可知道,當年還是世子的侯爺回京后,先是皇上追封了老侯爺為承恩公,然后將爵位降一等,讓侯爺襲了,永嘉侯府就成了承恩侯府,永嘉侯府的匾卻一直放在內務府沒還回來?侯爺當年還覺得,承恩侯是一等侯爵,永嘉侯卻是三等侯爵,是賺了,也沒多想,誰知后來才慢慢覺得不對起來。永嘉侯府可是有軍權的啊!可是承恩侯卻是實實在在的外戚。除了富貴榮華,就什么都沒有了!”
虎伯有些吃驚:“這話怎么說?難不成老侯爺當年留下來的人馬,世子根本就沒拿回來?!”
金象臉上一苦:“不但沒拿回來,還跟暫領秦家軍的主將生隙,也不知怎的,鬧了幾回,秦家軍就直接被并入了京衛,壓根兒就沒秦家什么事了!從前跟著老侯爺的人,沒一個吭聲的。明明當年老侯爺有難,他們都拼了命出來維護,卻沒有一個人為侯爺說句話。侯爺心里有苦難言,想向皇上告狀嘛,卻又不敢。”
虎伯聽了就冷笑:“他怎么敢?他心虛呢!”
金象訕訕笑了笑,算是默認了,又道:“這事兒說來也奇怪,咱們家皇后娘娘去得早,可臨終前竟也沒對這事兒發過一句話,只求皇上保侯府的富貴平安。皇上倒是做到了,這么多年來,無論賞賜還是體面,京中除了宗室,再沒人比得上咱們侯爺了。就連一般的宗室王爺,見了咱們侯爺,也要客客氣氣的。沒人敢惹咱們侯府。可是……除了富貴體面,別的就沒有了。”
虎伯皺眉,金象最后的這句話,似乎已經說了不止一遍:“你這叫什么話?有富貴體面,還不夠么?你還想要什么?”
“好哥哥,你不明白!”金象嘆氣道,“我說除了富貴體面,別的就沒有了,這是真話!因為侯爺除了一個爵位,什么都沒有,從沒有做過一個官兒!他當年做永嘉侯世子的時候,還有一個五品的武職在身上呢。但做了承恩侯,皇上就再也沒有起用過他了。”
虎伯怔了怔,這點他倒是沒想到過的:“完全沒有做過官?連虛銜也沒有?那家里其他人呢?”
金象苦笑:“侯爺除了爵位,連沒有實權的官職都沒攤上一個,朝廷大小事,都沒有他的份,他連朝都不用上!這是皇上特許的,是恩典,可大家心里都清楚,這既是恩典,也是旨意。侯爺倒是曾經仗著有個爵位,皇上又對他寬仁,故意裝糊涂,在大朝會時跑去站班,但壓根兒就沒人理會他。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折子可上的,下了朝后,被皇上派來的人宣到上書房說了不知什么話,回府后就歇了參政議政的心思,只管在府里享福了。至于幾位爺,大爺是二房的,就是二老爺留下來的遺腹子,他倒有個恩蔭的官位,在六部里做個小小的主事。可他十八歲進去時是這個位子,至今還是這個位子,從來沒升過!大爺沒本事,也就罷了。長房侯夫人所出的兩位爺,二爺是舉人,又是國子監出身,三爺是武舉人,都被安排了官位,可全都沒超過五品,六品、從五品的,再也不能往上升了,也沒什么實權。如今還能靠著侯府的名聲,勉強堵住外人的嘴。再過兩年,只怕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承恩侯府秦家,皇上只是樂意榮養而已,實權是不要指望了。”
虎伯大感意外,若不是金象說,他還覺得皇帝一定會重用妻舅呢。當年秦家為了他,可是犧牲巨大呀。怎么瞧著,竟不如一般的臣子了呢?這已經不是榮養的問題了,倒是頗有些刻意打壓的意味。
虎伯問:“這到底是為什么?難不成幾位爺都是才干平庸之輩?”
金象嘆氣:“二房的大爺倒還能稱得上才干平庸這四個字,但長房的兩位爺都是侯夫人嫡出,從小兒仔細教導,不敢說是驚才絕艷,但也絕不是紈绔子弟。別的不說,二爺的文舉人功名,三爺的武舉人功名,可都是他們靠自己考下來的,沒點真本事,有可能么?侯夫人的家教,你難道還信不過?當年老夫人可是十分看中她的!”
虎伯咳了兩聲,不想再提那位,就說:“照理說,這不應該呀?我們老爺不在京里,你們侯爺就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兄弟了,還是同一個娘胎出來的嫡親兄長,皇上難不成是對他有什么怨言?否則不至于這般待他。即使是有意壓制外戚,也沒有故意壓著有才的小輩出頭的道理。皇上不顧念皇后娘娘的體面也就算了,難道連東宮太子的臉面也不顧?幾位爺都是太子爺的嫡親表兄弟,他們若是得力,也能幫扶太子爺吧?”
“誰說不是呢?”金象拍了一下大腿,“總之,我們底下人里,明眼人是看出來了,卻想不明白,還有那連看都看不出來的糊涂人呢。承恩侯府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其實都是虛的,全靠著皇上的恩寵罷了。如今太子又身體不好,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日是病著的,我們侯爺想見一面都不容易。若太子有個萬一,將來那把椅子還不知便宜了誰呢,到時候,咱們侯府沒圣眷,沒官位,沒實權,就只有錢。你說,那時候會發生什么事?”
虎伯聽得肅然。他雖看不上現任承恩侯秦松,但侯府到底是秦老先生的本家,他是萬萬不希望侯府出事的。
他問金象:“你說你們侯爺再也瞞不住了,才叫你來尋我們老爺。這話怎么解?難道是因為我們大爺上京,在皇上面前露了臉?可若不是你們侯爺跟大爺相認,誰能知道他就是我們老爺的長子呢?更別說我們大爺是在當年的事情之后才出生的,那事兒他根本不知曉。難不成還有旁人知道了那件事?你們侯爺一定要叫你來尋我們老爺,難不成是想叫老爺替他圓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