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一時間既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秦含真這話,倒也不算錯。章姐兒一直以來為人所知的,都是陳校尉與何氏所生的女兒,不論何氏是要求她姓秦也好,讓她歸入秦家排行也好,秦安都心知肚明,這是妻子與她前夫的骨肉。
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章姐兒很有可能不是陳校尉的女兒,而是何氏與奸夫所生,陳氏族人還早就知情了,否則當年也不會那么輕易地容許何氏懷著孩子改嫁他人。既然是這樣,把章姐兒送回陳家去,她能有什么好下場?陳家未必肯收留她,就算收留了,也不可能對她好的。章姐兒性情任性,但總歸還是個孩子,這樣安排,會不會顯得太過無情?
秦安猶豫不決,卻又不好向秦含真說出實情。她還是個小女孩,如何能告訴她,章姐兒很有可能是何氏與奸夫所生,并非陳家骨肉呢?
其實秦含真對此心里有數,不過是仗著年紀小,可以賣萌裝天真,才故意說出這樣的話來而已。她心里很清楚,秦老先生是位君子,沒法在她面前提起一件不能肯定的桃色傳聞,秦安也不可能把老婆曾經的奸夫說給她聽的。
秦安只能委婉地勸道:“陳家人品行不正,當年章姐兒還未出世,他們為了貪圖陳校尉留下的家財,就對章姐兒母女二人以勢相逼。若我們將章姐兒送回去了,她小小年紀,又沒有母親護著,只怕會落不著好。”
“原來是這樣。”秦含真說,“可是當年章姐兒不是還沒出世嗎?也許陳家人擔心她是個男孩兒,會礙著他們搶占陳校尉的財產,但現在她都九歲了,是個女孩兒,將來頂多就是多付一份嫁妝而已。陳家難道還會舍不得這份嫁妝,公然拒絕二叔嗎?那他們要怎么對外交代?”
秦安啞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不是嫁妝的問題。若只是嫁妝,我倒是能為她備上一份。”
秦老先生看了看小兒子:“你還要送她出嫁?”
秦安苦笑:“總歸是兒子養大的孩子,多少有些情份。她如今性子不好,卻只是沒教養好而已。她母親品行不佳,行事惡毒,若將這個孩子繼續交給何氏教導,只會毀了她。與其做這個孽,倒不如我多照看這孩子幾年。等她到了能出嫁的年紀,我給她尋一門與她本家門當戶對的親事,陪送一付差不多的嫁妝,送她出嫁,也就罷了。”
與章姐兒本家門當戶對,而不是與秦二爺門當戶對。這個說法頗有些深意,就是不打算讓章姐兒高嫁的意思了。章姐兒既然是陳校尉之女,門當戶對的人家,自然也是低品級的武官家庭,又或者是家境尚算殷實的小門小戶。對章姐兒這樣的身世而言,倒是不錯的婚事。只是何氏心里,大概不是這么想的,否則又怎會將女兒當成是大家閨秀一般教養?
秦老先生不置可否,只轉頭去問秦含真:“你也聽到你二叔的話了。你道如何?”
“不如何。”秦含真歪著頭說,“章姐兒是陳家的女兒,不但要二叔養,還要二叔教導,長大了還要二叔出嫁妝,幫她說親事,是因為陳家太窮了嗎?”
秦安訝然:“桑姐兒,你為什么會這么說?”
“因為……如果不是太窮了,陳家的女兒為什么要讓二叔來教養、發嫁呢?”秦含真說,“二叔跟陳家說好了嗎?他們家也愿意?二叔找的婚事,陳家也不會有意見嗎?那陳家還真不是什么好人呢。二叔幫了他們家這么大的忙,他們居然連個謝字都沒有。”
秦安這回可說不出話來了,訥訥無語。他怎么聽著,自己的做法還有些一廂情愿的意思呢?難道陳家還不樂意?
秦老先生卻笑了笑,對他說:“這事兒你還真不好做主,當年你娶何氏時,說什么來著?自會將陳校尉的骨肉教養長大,等她成人,便送她歸家?當時雖然是把何氏腹中胎兒當成男孩兒來安排的,可即使是女孩兒,也不該有什么差別才是。”
秦安低頭受教:“父親說得是。是兒子想岔了。”
秦含真見狀,正想要偷笑,卻見得秦老先生轉頭來看她:“你這小滑頭,一心想要你二叔將章姐兒送走,就這么討厭她么?”
秦含真干笑一聲,立刻再次露出了了純真的表情:“有什么不對么?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心里其實挺討厭章姐兒,她害得我后腦摔了個大口子,差點兒沒命了,卻不肯認錯,對我說聲對不起,不但把責任推到無辜的梓哥兒身上,還偷偷跑了。半年不見,她一臉愧疚之意都沒有,祖父祖母讓我搬進她書房去住,她攔著不讓我的丫頭進門,還罵我是壞蛋,說以前在我家,她拿我沒辦法就算了,這里是她家,叫我滾出去。世上怎么可能會有這么不講理的人?我可不樂意跟她住在一起,還要叫她姐姐。她不是陳家的人嗎?她回自己家去就好啦,我包管不會到她家里去的。”
一番話說得秦安心酸又愧疚,他摸了摸秦含真的小腦袋:“傷口還疼么?那事兒是章姐兒不對。她母親把她寵壞了,教得她這般不知好歹,原該重重罰她的!她竟然還不知錯,還要對你口出惡言,那真是饒不得了。”
秦含真故意說:“二叔,你別這么說,我先前講了,不跟她計較先前的事,只要你替我娘伸冤就行。講好的事不能食言的,我可沒有別的意思。”
秦安不由得笑了:“我知道你沒有,你一個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你不與她計較,是因為你寬宏大量,又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可你不計較,不代表章姐兒就可以不受懲罰了。她既然做錯了事,自然要付出代價的。”
他沖著窗外叫了一聲“泰生”,不一會兒,便有個看起來有三十來歲的男子走到門外。秦安如此這般吩咐一番,泰生便去了對面的西廂。不一會兒,西廂鬧了起來,章姐兒的尖叫哭聲刺耳無比,聽得東廂眾人心煩。秦安起身到窗邊大聲喝道:“章姐兒!有錯就改,耍性子哭鬧算哪門子大家閨秀的教養?!你娘就把你教成了這個模樣?若不是聽話,你就給我回陳家去,少在我這里耍橫!”
章姐兒的哭聲忽然停了下來,倒不象是她停止了哭叫,而更象是被人捂住了嘴一般。西廂的喧鬧就這么忽然停了下來,除了書房那頭的春紅探頭來張望了幾眼,臥室里一點動靜都沒有。沒過多久,秦泰生就回來了,向秦安復命。秦安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回身對秦含真道:“我罰章姐兒禁足百日,并且要抄足五百遍的《女訓》、《女誡》。雖然我覺得這些書沒什么意思,但章姐兒母親平日教導她,總是拿這兩本書來做準,想必章姐兒也熟得很。除此之外,就是讓她敗幾日的火。她脾氣如此暴躁,就算裝得象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也很容易露餡,與其叫她讓人看穿了本性,惹來笑話,還不如磨一磨她的性子。若是三日之后,她仍舊不肯收斂,我就要打她幾戒尺了。桑姐兒,你別怪我罰她罰得輕,她原是個孩子,罰得重了,就怕會傷身體。”
秦含真心道,我也不是真要體罰一個小孩子出氣,有這些手段,應該差不多了。她便笑著說:“現在她在咱們家,二叔自然可以罰她抄書。可等她回了陳家,她要偷懶不認罰了,又有誰能管她呢?”這話卻有些試探的意味了。
秦老先生撫著須,看了孫女兒一眼,心中有些詫異,卻也頗為驚喜。小孫女比想象的更加聰慧,自然是好事。可惜小兒子卻比不得小女孩機靈,被何氏哄了這么多年就算了,如今居然連桑姐兒都能哄住他,真叫人犯愁。
秦老先生暗暗嘆了口氣。
秦安根本就沒察覺到父親的憂心,也沒聽出秦含真話里的真義,只沉默了片刻,便苦笑一聲:“到了那時候,她不肯聽我的管教,我也無可奈何了。她畢竟不是我們秦家的女兒。”
這話就是默認了他會送章姐兒回陳家的意思了。
秦含真心中相當滿意。她想:何氏為了護著這個女兒,連親生的兒子都能推出來頂罪,可見她有多偏心章姐兒了。既然是這樣,何氏被迫與女兒分離,就該知道什么是痛苦的滋味了吧?而陳家這么多年來,除了在暗地里傳何氏的壞話,敗壞她的名聲以外,什么事都沒干,估計也是沒膽子真正傷害章姐兒性命的,頂多就是讓小女孩吃點苦頭,衣食住行上克扣些,跟現在沒法比,也許還會有語言冷暴力,但只要性命無礙就好。也叫這刁蠻小丫頭知道一下什么是人情冷暖,看她還有沒有底氣任性了。
如果何氏的母愛真的很偉大,完全可以主動去找女兒,將女兒接過去相依為命。可陳家把何氏視作仇人,也認定了章姐兒不是陳校尉的骨肉。到時候何氏與章姐兒會有什么樣的際遇,就看她們的運氣了。
何氏若不是為惡在先,也就用不著擔心什么。可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