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縣就挨著江寧縣,兩縣之間只隔著一條秦淮河,說是兩個縣,其實是同城而治,都是金陵城的母縣。秦簡前些日子隨著族兄弟們四處游玩,自然也少不了往上元縣去。
有一句俗話,叫“前世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以此形容那些知縣、知府甚至是一省巡撫在同一個地方做官的慘狀。江寧、上元兩縣,就是如此。
哪怕是做了一縣父母官,也沒法耍威風,因為頭上還有兩層上司盯著呢。連權力都未必能保證獨享,還得對上司畢恭畢敬,隨時拍馬擦鞋,并且小心維持著對兩層上司的平衡,免得順了哥情失嫂意。偏幫某一方,就會得罪另一方,但如果在兩方之間和稀泥,一不小心就會同時得罪了兩邊。無論是得罪了當中哪一個,都不會有好果子吃,那日子就別提有多難過了,說不定某個上司寫一句惡評,他就要連前程都毀掉。但凡是做官的,沒人不討厭這種情形。
江寧縣的知縣,就是這么一個苦哈哈的例子,只是上元縣的情況,卻有所不同。
上元縣目前這位縣太爺,乃是京城官宦世家子弟。他比秦仲海年輕,比秦簡年長,正好夾在中間,因此不跟秦家人混一個圈子。不過,秦簡在京城的時候,從小就沒少聽對方的傳聞。在傳聞中,這位縣太爺可是眾人公認的廢物典型,常常被各家各府拿來做告誡家中小輩的反面形象。
但這位縣太爺再廢物,卻是家中幼子,自小就被家人寵壞了。家人還真是一心盼著他能出人頭地的,即使他科舉不成,功名不顯,也硬是給他爭取到了國子監的名額,混了幾年后,就幫他以監生身份捐了官,還安排到了上元縣這樣的富庶之地。現任金陵知府乃是他們家的世交,定能為這位世侄保駕護航,等三年任滿,就可以繼續安排著往上升了。
雖說留在京中做官,也一樣能清閑體面,但哪里有主政一方的威風?況且京中厲害的人多了,以縣太爺的本事,沒那么容易往上升,家族想給他提供助力,也要束手束腳的。還不如讓他到地方上從低做起,憑家族的關系,怎么也能將他捧上去。
縣太爺的家人用心良苦,只是他本人不大爭氣。他自小就是個酒色之徒,哪里有什么做官的才能?嘴甜哄長輩歡心倒是很擅長。家人大約也知道他不是做官的料,一方面安排了金陵知府做他的靠山,另一方面又給他安排了能干的師爺與隨從。至于巡撫衙門那邊,家族又遞了信過去,逢年過節都要送禮。巡撫大人位高權重,哪兒有空跟一個小小的縣太爺一般見識?
于是縣太爺在任上,只需要吃喝玩樂,拍拍上司兼世叔的馬屁就可以了。只要他不得罪地位最高的巡撫衙門,就沒什么事是難得住他的。公務有師爺代辦,闖了禍也有隨從去善后。上司、同僚們看在他家世背景的份上,對他的行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幸好他是在京城世家大族圈子里混出來的,也知道做事不可太過的道理,因此還算有分寸。跌跌撞撞的,倒也在上元縣令任上支撐了兩年,并不曾出過什么紕漏。
他如今年紀輕輕的,忽然就病倒了,眼看著就要斷氣,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家中的寶貝蛋,要是真有個好歹,想也知道他的家族不會善罷甘休了。在這種時節,談什么過年,談什么喜慶呢?
更加要命的是,他那位能干的、政務一腳踢的師爺,前不久才死了老父,告了一個月的假,回老家奔喪去了。他是安慶人士……老家距金陵城將近六百里。
他雖走了,但縣太爺身邊還有家中跟來的兩個管事,都是能干的,再加上縣衙里早已被收服的一眾吏員,倒也不愁這一個月里會出什么紕漏。到萬不得已時,還可以從世交金陵知府那里借個幕僚來幫忙。
只是師爺走了之后,誰也沒料到,那兩位管事誰也不服誰,竟內斗起來。一時間,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其中一位一時不慎,叫對手抓住了把柄,在縣太爺面前告了一狀,挨了二十板子,正躺在家里養傷呢。另一位本以為能從此手握大權了,誰知縣太爺出了事,他護主不力的責任是逃脫不掉的,眼下恐慌不已,心里只想著要把小主人救回來,哪里還顧得上什么政務、公文?
上元縣的政務,如今都是縣衙的吏員先掌著呢。過些日子,要是他們撐不住了,金陵知府就要派人來了。但以目前的局勢而言,上元縣衙是顧不上給百姓組織什么娛樂活動的。就算民間申請要辦,他們也寧可打回去,免得叫縣太爺家里人責怪,說縣太爺病危之機,他們倒有閑心尋樂子。
秦簡聽了這些消息,也覺得晦氣。若是上元縣不能去,可要少許多樂趣。那廢物還真是會給人添麻煩,他素來不與對方來往,到了江寧后,也遠遠避開,沒想到還是受了連累。
秦簡與族兄弟們聊了一會兒,就回到秦柏所住的正院里,將這些話告訴了他和牛氏、秦含真等人。
秦柏面色微露異樣,鄭重地問秦簡:“可知道到底是什么緣故?是那人身有隱疾,忽然發作了,還是別的什么?他如今昏迷不醒,上元縣政務總要有人處置的,他那個師爺既然不在,這縣令之位總不能一直空懸。眼下年關將近,可別出什么亂子才好。”
太子殿下可就在江寧呢,過些日子還會搬進金陵城里來。淮清橋那一帶,正好便是上元縣轄下,萬一縣衙出了亂子,可千萬別牽連到太子才好。秦柏購宅,給葉大夫送醫館,安排太子搬進城內,都是為了讓太子這個冬天能過得舒適些。若是因此給太子帶去了麻煩,絕對非他所愿。
秦簡本來還想不到這些,只是聽著秦柏的問題,忽然也反應過來了,忙又轉身出去打聽。這些事,他那些年紀尚少的族兄弟們未必知情,但若是打發人往黃晉成那邊去,應該還是能得到不少消息的。
秦含真本來只當這是件小事,縣太爺忽然摔馬導致重病,他還是個二代,酒色之徒,權貴子弟圈的失敗典型,簡直就是狗血八卦呀。沒想到祖父秦柏的態度竟然如此鄭重,莫非這件事很重要?她不由得多看了祖父幾眼,還問他:“祖父,您可是認得這位縣太爺?咱們兩家有交情嗎?”不然秦柏為什么會對對方的事如此關心?
秦柏頓了一頓:“也沒什么,長房那邊與對方家里約摸有些面上的交情,但深不到哪里去。五月侯府請宴,也不見對方家有人赴宴,便可知一二了。只是咱們家如今畢竟就住在金陵城中,這金陵城倒有多一半是在上元縣轄下,上元縣若生亂,對我們也沒什么好處。”
秦含真覺得自家祖父這話倒也有些道理,只是打聽一下是好的,卻也用不著如此鄭重吧?
金陵城中三級政府俱在,少了一個上元縣令,就會生亂了?這不可能。知府衙門和巡撫衙門都不是吃素的,況且還有駐軍呢。金陵城以外的地方,倒是有可能會出點小亂子,但只要上級衙門派人去鎮個場子,也就能平息下來了。江寧縣那邊更不可能受影響。
所以祖父到底在擔心什么?
秦含真只當秦柏是個習慣了走一步看三步,未雨綢繆的人,也沒多想。沒料到才過去兩三日,局勢就急轉直下。
那上元縣令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昏迷不醒,受邀去看診的大夫一直都得不出結論來。對方的家仆卻是霸道慣了的,甚至當場發話,說要是他們家小少爺有個好歹,這些庸醫包管個個都逃不掉,定要讓他們為小少爺償命!如此不講理的態度,固然是觸怒了那些大夫,但同樣的,也令他們生出了畏懼之心。
當中有一位大夫細心些,覺得病人的癥狀不象是有什么不明病癥,也不象是摔破了頭的模樣,倒有幾分象中毒。但病人的飲食早被檢查過無數次,并無問題,他就讓病人近身侍候的人去檢查其身體,看其身上是否有外傷。
縣太爺的小妾和通房丫頭將夫主的衣服脫光了,細細檢查過,終于在他的大腿內側,發現了一根牛芒粗細的短針。也不知這針是如何扎進縣太爺身體里的,但針眼兒周圍,皮膚確實烏黑了一圈,不大,也就是銅錢大小。因為是處于這等隱秘的地方,面積又小,那針上的毒也不是癥狀明顯的那種,所以無人發現縣太爺是中了毒。他本人昏迷過去了,也沒法告訴人腿上疼,于是這毒針就這么留在他的身體里長達幾日的功夫,使得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哪怕那毒本是不致命的,到了這會子,也早已深入五臟,難以驅除了。
那手握大權的管事頓時懵了,又怕又悔。若是他沒有把競爭對手給打敗,這會子責任就有人替他分擔了,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因為沒能及時發現毒針,反倒害了小主人。等京城家主那邊知道了消息,還不知會有怎樣的凄涼下場等著他。倒是另一個管事,因為正在養傷,完美閃避了一場禍事,還能袖手旁觀他的悲慘結局。
到了這一步,這管事也沒別的法子了,一邊遍請名醫,為縣太爺驅毒,一邊命人去追查下毒的人。有了兇手,就有了擋箭牌,他即使要受罰,也有人能吸引住家主的大部分仇恨,不至于令他丟了性命。
如此順藤摸瓜,縣衙的捕快很快查到毒針是被別在馬鞍上的。縣太爺騎馬的時候被蜇到,當場就中毒暈倒,才會從馬上摔下來。捕快們再追查到那馬被人做手腳的時間、地點,尋訪當時曾經靠近過馬棚的人,終于查到了兇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