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英不明白秦平為什么要給他這樣一封信。對于姨母關老太太,他依舊感激她的恩情。但有了關蓉娘與關蕓娘姐妹的事,他已經沒辦法再對這位長輩言聽計從了。
當初,姨母是最清楚他與表姐關蓉娘感情的人,但她沒有阻止表姐嫁入秦家,反而勸他放棄;前年,當他以為表姐夫秦平真的陣亡了之后,又受到何氏威脅,一度產生了順水推舟迎娶“守寡”的表姐關蓉娘的想法。但當他們表姐弟倆把這個想法告訴姨母的時候,卻被姨母斷然否決了。因為關家需要維持與秦家的姻親關系,關蓉娘不能改嫁,但關蕓娘正值妙齡,不可能找到比他這個表兄條件更好的對象了。所以,他要做關家的女婿,就娶后者吧。至于他與關蓉娘的心情,誰又會關心呢?
即使被何氏逼迫改嫁,但并不是無路可走。只是關家人堵住了這條路,關蓉娘才選擇了一條絕路。雖然事后回想,那條路不過是何氏的謊言,若真的走下去了,今日只會讓所有人陷入深深的尷尬之中。但關家人在關蓉娘與他背后狠狠捅了一刀,這卻是他無法忘記的。
恩情還在,親情卻已經沒剩下多少了。吳少英能做的,也就是保證關老太太這位姨母的生活優渥,安享晚年。除此之外,他沒辦法給她更多的回報。
他也許隔上幾年,回鄉的時候會過去米脂縣城給她請個安,問個好,但并不打算將她接到身邊來照顧。如今他并沒有要去見這位長輩的必要,秦平要寫信給岳母,只管讓家人捎信就是,何必叫他轉交呢?
秦平卻沒打算說得太多,只道:“若你不久之后要返回西北,岳母那里提出了什么讓你覺得為難的請求,比如想說服你答應做什么事,又或是不讓你去做什么事,而你又不想聽從的時候,這封信興許能助你一臂之力。到時候你給她老人家看信就好。若是沒有用得著這信的時候,那自然再好不過。我把它給你,只是以防萬一罷了,倒也不是非得將信給岳母不可。”
吳少英聽得更糊涂了:“表姐夫,這信里到底寫了些什么?”
秦平微微一笑:“也沒有什么,只是讓岳母知道,我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吳少英心下一驚,終于明白了秦平的用意。他心下微酸,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表姐夫,多謝你了。”
秦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過日子吧,從前的事……不要再總是惦記著了。”
艷陽之下,秦平所坐的船遠離了碼頭,朝著東方的天際慢慢駛去。吳少英站在碼頭上,目送他離開,心情復雜無比。
秦平是擔心他再次面對姨母的時候,會因為顧慮她的恩情,而無法拒絕她的種種要求么?表姐夫真是多慮了。他是感激姨母,但絕不會為她犧牲自己的。應該說不的時候,他從不會覺得無法說出口。
不過,這是表姐夫對他的關心,他自然是領受了。至于秦平勸他不要再惦記往事,放過自己,他卻存有不同的看法。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是令人無法釋懷的,他仍會選擇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不過……他倒是不介意讓關懷自己的人少操一些心。
送走秦平后,秦家又恢復了平靜。秦柏仍舊帶著家人住在秦莊上,偶爾去族學里指點幾個晚輩學業,同時也教導孫子梓哥兒,以及與梓哥兒做伴的四房彰哥兒、宗房祺哥兒。久違的教學生活讓他很快重拾了過去為人師的樂趣。吳少英也時常幫他做個助教,很快與秦氏族人打成一片,跟梓哥兒等幾個孩子的感情似乎也更好了。
牛氏一度因為送走了兒子而心情低落,但在孫兒孫女們的殷勤下,沒多久就振作起來了。秦含真興致勃勃地拉著她討論,要帶哪些行李到避暑的地方去,祖孫倆討論得興起時,還花了不少錢,采買了一些她們所認為的“必需品”。
不過秦柏對于她們討論的結果不置可否,針對其中秦含真提出來必不可少的驅蚊香藥這一點,還抨擊了一番這些外購品的效用,然后寫了方子,叫周祥年采買了材料回來,親自配了十來劑,不但香氣清冽,遠勝于外購品,就連驅蚊的功效,也叫人無可挑剔。
秦含真對自家祖父算是服了。
時間又過去了幾日,事先被派到石塘別業的仆人回報,說已經把地方都打點好了,隨時可以恭迎主人前去小住,秦柏才下令家人開始準備行囊,正式出發前往石塘竹海。
在出發前,他在晚飯過后的茶敘中對吳少英道:“我們明兒就去石塘了,你也該啟程返回京城。這回可不許再胡鬧了,我已經命人捎信回京,托仲海、叔濤兩個侄兒盯著你,一定要看著你把官職平平安安地領下來。”
吳少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瞧老師說的。學生既然答應了會回京候缺,就不會食言而肥,您多慮了。”
秦柏無奈地看著他道:“若你果真能說到做到,我保證不會再多慮了。”
吳少英干笑。
牛氏便對他說:“阿勇和他老子也要回京城去,你跟他們一塊兒做個伴吧,路上也能彼此有個照應。打出咱們侯府的旗號來,路上要方便些。”
吳少英驚訝:“師母有事差虎伯與阿勇去辦么?是什么事這般要緊?”虎勇倒罷了,虎伯可是秦柏的心腹,從來都是緊緊跟在秦柏身邊的。能讓他離開去辦的事,定然不是小事。
牛氏卻看了秦含真一眼,又看了看秦柏,嘆了口氣。
秦含真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自家祖母這是什么意思。
秦柏解釋道:“這是平哥臨走之前跟我提的,說含真問他,能不能把她母親的墳遷到京城去,日后祭拜也方便……含真的主意是對的,只是不能把她母親遷去京城,而應該遷到江寧老家這邊來才是。我們祖籍在此,將來百年之后,也要送回家鄉安葬的。含真的母親乃是我們秦家的媳婦,自然也該入秦家的祖墳。讓虎伯父子走這一趟,就是要讓他們到京城多叫上幾個家人,一起往米脂辦遷墳的事。”
秦含真心道原來是這件事,心情又低落下去。她本來是覺得全家人都遷到京城來了,就算是留在大同的二叔,應該也不會回米脂的老宅去,母親關氏一個人留在那邊,豈不寂寞?她這個做女兒的想逢年過節上個墳、掃個墓都不方便,不如把墳遷到京城附近算了。然而秦平卻否決了她的提議,改為遷到江寧老家入祖墳。雖然這是應有之義,但日后上墳掃墓同樣不方便,秦含真又怎么高興得起來呢?葬在江寧,還不如留在米脂呢,至少米脂縣里還有關氏的娘家親人。江寧這邊,卻連個認識她的人都沒有,關氏只會覺得更寂寞吧?
但這不是她一個孩子能決定的,她只能閉嘴了。
吳少英并不知道秦平曾經向父母提過這件事,此前也沒跟他提起。不過秦平早有這樣的想法了,只是一直以來都沒能成事。吳少英倒是知道些內情,似乎是關家那邊不肯。
據說關老太太非常擔心,若秦家把關蓉娘的墳遷走,她這輩子就再難見到女兒了——其實關蓉娘已死,關老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再見到她了,不過大家都體恤老太太喪女之痛,不忍強求而已。關家更在意的,應該是兩家的姻親關系是否能延續下去。即使還有秦含真這個外孫女在,兩親家若是長年分隔兩地,少有往來,情份遲早還是會淡下去的。留著關蓉娘的墳,似乎也是留下了一個令兩家得以保持接觸的渠道。
然而,秦平從吳少英這里聽說了當初的內情后,似乎是不打算再退讓下去了。關家既然選擇了犧牲長女的幸福,如今又說什么舍不得她呢?關蓉娘是秦家婦,合該葬入秦家祖墳,而不是孤零零一個人留在西北,遠離自己的丈夫與女兒。
吳少英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秦平給他那樣一封信的用意。他嘆了口氣,但還是開了口:“既然虎伯與阿勇要回米脂去,那不如在京城多等我一等?我得了官后,總要回老家祭祖的,到時候繼續與他們同行,路上也有個照應。吳堡離米脂也不算遠,等我祭拜過先人,還可以去幫著操持表姐遷墳的事。關家姨母那邊,就由我去勸解吧?她老人家素來通情達理,我好好勸她,她定會答應的。”
不通情達理也不行,有秦平那封信在,關老太太怕是連胡攪蠻纏的機會都沒有。
秦柏笑道:“也好。只是你在京中不知要逗留多久,若是時間長了,倒也不必非得與墨虎父子倆同行。我盤算著,眼下才六月,若他們父子帶齊了人手,路上趕一趕,怎么也能趕在中秋之前回到米脂。到時候他們也不必折返京城再南下了,直接走驛路,從秦地入蜀,再改走長江水道,順流而下。若是一切順利,應該能趕在年前到達江寧。如此一來,除夕祭祖的時候,含真母親就能在宗祠里受香火了。”
吳少英雙眼一亮,笑道:“那就更方便了!我……”
他這“我”字還沒說完,就被秦柏一瞪眼給攔了回去:“這是虎伯父子倆的差事,你若也在米脂,幫著勸解勸解親家,也就算了,后面的事不必你理會。你祭完了祖,探完了親,就趕緊上任去吧,休要再為這些瑣事操心!”
吳少英只是笑了笑:“老師放心,學生心里有數的。”
看清爽的小說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