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幼珍與丈夫兒女一起回到京城后,先是在承恩侯府住下,又陪著長房、三房的娘家親人們消遣了一日,第三天才收拾了一份還算豐厚的禮物,帶著長子初明,在長房仆從的引路下,坐車前往二房的宅子,給嫡母請安。
她沒有帶上丈夫盧普,也沒有帶長女與小兒子。有十五歲的長子相陪走這一趟,就足夠了。她清楚嫡母嫡兄對自己從無好感,她此番上京,二房也是不聞不問。她只求盡到禮數,不讓嫡母嫡兄有借口指謫就是了,卻沒打算帶上丈夫女兒幼子,讓他們陪她一同承受嫡母的冷言冷語。之所以帶上長子,還是因為一個孩子都不帶,禮數上說不過去罷了。
不過,她原以為會受到的待遇,竟奇跡般地沒有降臨到她頭上。她進了二房的宅子,卻沒能見到嫡母嫡兄。他們正忙著應付忽然其來的兩樁大|麻煩,一個往從前相識的權貴人家閑散子弟那兒去打聽消息,一個回娘家問清楚商號那邊到底出了什么事,都不在家中,仿佛完全忘記了,她事先遞過來的請安帖子上,寫明了今日過府請安的事實。
只有嫡兄的妻子,長嫂小薛氏抱病出面接待了她。
小薛氏本來是薛氏的娘家親侄女,秦伯復嫡親的表姐妹,也算得上是秦幼珍的表姐妹了。因為薛氏早有心要娶她為兒媳的緣故,在她少年時就常接她到家中小住,所以小薛氏與秦幼珍自小就相熟。只是由于薛氏厭惡庶女的關系,小薛氏受她影響,并沒有跟這個便宜表姐妹結下深厚的情誼,關系并不親近。但兩人性情都比較溫和,因此一直相處得還算融洽,見了面,也是客客氣氣地,不會紅臉。
秦幼珍讓長子給舅母見禮,小薛氏也夸了孩子幾句,并送上不錯的見面禮,連盧悅娘與盧初亮的份也沒落下。雙方雖然親切不足,客氣有余,可這場面比秦幼珍原本預想的相強得多了。
她不免問起了嫡母嫡兄不在家的原因。小薛氏連日養病,又心灰意冷,對家里的事沒有從前那么關心了,只簡單地提了提秦伯復考評不佳,可能會丟掉官職,因此出門打點去了,又說起薛家近日遇到的麻煩事。
雖然小薛氏也是薛家女,但出事的分號并不是她這一房所有的,平素也不聽她的號令,因此她也是淡淡的,還有閑心點評一句:“素日我就勸過他們,做生意還是要以誠信為本,不該做偷工減料的事,他們只是不聽。如今吃了虧,后悔也遲了。不過這也不是壞事,只要他們日后安分經營,不要再使那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早晚能重振分號的。今日賠出去的銀子,只當是買個教訓了。”
秦幼珍有些訝異。她察覺到了小薛氏語氣中的冷淡,好奇長嫂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怎的聽起來性情都不一樣的呢?若換了是小薛氏從前年輕的時候,這時一定是憂心忡忡,煩惱著娘家的生意是否會出大問題,而不是象現在這樣,輕描淡寫地提起,仿佛她是個外人一般。
不過,秦幼珍更關注的,還是嫡兄的考評:“大哥怎會出這樣的岔子?他一向熱心仕途,應該不會在衙門的公務上出什么大差錯才對,考評怎會只得個中下呢?”事實上,秦伯復哪怕在衙門里只是吃閑飯的,光是沖著他的家世出身,也不會有哪個上司沒眼色地給他評個“下”,起碼也得是個“中平”才對。今年他卻得了“中下”,定有她所不知道的緣故。難不成嫡兄是得罪了哪位實權高官?還是得罪了皇上?
對此,小薛氏仍舊是淡淡地:“大爺如今熱衷于鉆營,于公務上并不十分用心,與衙門里的同僚相處得也不甚好,人緣不佳。我雖然也曾勸誡過他,但他哪里聽得進去?反怪我婦道人家沒有見識。我如今身子不好,也是有心無力,且隨他去吧。”
秦幼珍更覺得有問題了:“大嫂,你這是怎么了?莫非跟大哥有什么誤會?”
“我們沒有誤會。”小薛氏轉移了話題,“姑奶奶如今是住在長房么?我們四丫頭如今也在長房借住養病。我每常派人去看她,她都說自己已經沒有大礙了,讓我別操心。我卻擔心她只是報喜不報憂。姑奶奶既然住在長房,想必見著四丫頭了?不知她如今可好?”
秦幼珍其實早就覺得秦錦春寄居長房不歸一事透著古怪,聞言忙道:“四丫頭無事,我昨兒才見過她,她與她姐妹們一處玩笑,氣色很好,并不見有病容。難道她竟是生病了么?既然生病了,怎么不在家里養病,反而借住到長房去了?”
小薛氏臉上的笑容放松了些:“她沒事就好。長房清靜,又能請到太醫,在那兒養病,比在家里受閑氣要強得多了。我不能在她身邊護著她,還請姑奶奶多照應她點兒。雖然長房諸位都很和氣,但我們太太才在長房鬧了一場,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心里也覺得過意不去,就怕四丫頭這孩子多心,總是鬧著要回來。”
秦錦春鬧著要回家,那就讓她回家好了。小薛氏為什么要攔著不許小女兒回來?而且,長房人多,仆人也多,哪里就比二房“清靜”了?
秦幼珍心中覺得更古怪了,試著想從小薛氏嘴里打聽更多的消息,小薛氏卻露出了倦色,端茶送客。秦幼珍是守禮之人,見狀只好知趣地告辭。待她帶著長子出得門來,心中的疑問是越來越多了,忽然又想起,嫡兄明明有兩女一子,庶子不來拜見她這個姑母也就罷了,怎的不見秦伯復的長女秦錦儀出現?
回到承恩侯府,秦幼珍立刻就把自己在二房的經歷告訴了伯母許氏,然后直截了當地問她:“伯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許氏倒沒覺得這有什么可瞞人的,見盧初明已經退了出去,便將秦錦儀與秦錦春姐妹之間的矛盾始末告訴了秦幼珍,然后道:“錦儀丫頭不出來見你,大約是因為近日正在禁足,也是為了養傷。至于你嫂子,這些年一直沒少受你哥哥的氣,從前你母親還能護著她些,如今連你母親也對她越發冷淡了。她在家里處境不佳,本來還有一雙女兒可牽掛,可錦儀丫頭傷透了她的心。她如今除了錦春,是誰都不在意了。你多體諒她些吧,她也不容易。她眼下還病著,多半是心病,心病卻是最難醫的。”
秦幼珍驚訝極了:“儀姐兒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從前我收到家書,只道她雖然有些氣量狹小,卻也是自幼熟讀詩書,知禮懂禮的孩子,怎變成了這副模樣?”
許氏嘆氣:“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這些事怎么好在書信里提起?叫人看見了也沒臉。如今你在家里住著,閑時我就跟你多說一些吧。儀姐兒是沒法救了,你母親把她養歪了,她又犯了牛心左性。我只盼著你母親什么時候能清醒過來,別再做白日夢,整天只想把儀姐兒往高門大戶里嫁。她若能得個厚道人家,平平安安過一世,才算是她的造化。再挑揀下去,這輩子都要耽誤了!底下還有錦春呢。錦春這孩子注定了會有比她姐姐更好的前程,你母親不該為了大孫女兒,就把小孫女兒給拋在一邊不管的。”
秦幼珍抿了抿唇,絞著帕子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問道:“儀姐兒這事倒罷了,確實是她有錯,也難怪大嫂與春姐兒生氣。只是我哥哥的考評又是怎么回事?果真是因為他在公務上出了大錯么?否則,怎么也該得個中平呀?”
關于這件事,許氏還真是說不清楚:“我沒聽人說起過他考評的事兒。這幾年我都沒理會過了,但衙門里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這樣的評語,想必是他什么時候犯了錯,又或是平日里太過自傲,得罪了上峰吧?近日我倒沒聽說他家闖過什么禍事,但幾日前,宗房的克用夫妻倆上京,跟你母親哥哥鬧過一場。”她簡單地提了提黃憶秋入念慧庵與黃家人被扣的事,卻并不覺得這是造成二房目前處境的原因。
道理很簡單,秦家宗房還沒有這樣的本事,能從六部發力,打擊秦伯復。秦克用與小黃氏夫妻更沒有。因此,動手的人一定是別人。但從二房薛氏與秦伯復母子倆平日的行事風格來看,很難說他們是不是在什么時候得罪了實權人物而不自知,因此許氏與兒子媳婦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始終不得要領。
秦幼珍雖然與嫡母嫡兄不睦,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始終還是二房的女兒。如果嫡兄麻煩太大,得罪的人太了得,還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她丈夫盧普述職升遷的事兒,因此她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她向長房眾人打聽京城近日的消息,又讓下人到外頭市面上收集信息。如此忙碌了一圈,卻只是打聽到黃家嫡支跟二房因為黃大爺一家被扣之事而起了矛盾。可是黃家嫡支會為了一個旁支的不肖子弟,就公然去影響吏部官員考評么?
黃家一向做事小心,因為他們依然是外戚的身份。而外戚,就免不了會特別受到御史們的關注。沒有足夠的理由,他們沒必要為了黃大爺一家,而對秦家二房出手,叫御史們非議他們公報私仇。黃家如今對秦伯復的態度,似乎相當強硬,不容他有任何打點的空間,定要他回家吃自己。他們從前可從來沒這么較真過。
秦幼珍沒能從長房處打聽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秦錦春無意中提到一事:“我祖母太糊涂了,竟然敢教黃家的女孩兒模仿皇后娘娘。就沖這一點,皇上沒當面發作她,就是皇恩浩蕩了。如今不過是讓我父親冠帶閑住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秦幼珍心下大震,忙問:“四丫頭,你是從哪里聽到別人這么說的?”
秦錦春眨了眨眼:“是三姐姐私下告訴我的。”
秦幼珍忽然覺得,自己總在長房打轉,恐怕是沒多少用處的。她該往三房走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