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亂的腳步聲在街上響起。
“還有棉被嗎?”
“誰家還有棉被。”
聽到門外傳來的喊聲,在院子握著一把掃帚在小木凳上正襟危坐的小女孩立刻轉身。
“娘,娘,收被子了。”她喊道。
屋子里便有婦人抱著被褥跑出來,小女孩打開了門,巷子里已經有很多人抱著被子向街上跑,大街上有一輛輛木板車,上面已經堆放了不少的被褥。
這些被褥有新有舊各式各樣不等,很快就堆起厚厚一摞,看著堆滿了拉車的人立刻向城墻處奔去。
相比于大街上的安靜,城墻附近人頭攢動,被褥車一到達,便有等候的人卸下背起向城墻蹬蹬而上。
一條條棉被被披掛在城墻上,遠遠看去整個四面的城墻都被子覆蓋,隨著棉被鋪蓋懸掛,早已經等候的婦人們將桶里的水傾倒。
一趟趟的民丁依次序如此往來,在他們身邊還有背著石頭抬著滾木不斷上下的民眾,上上下下喊著號子嘈雜,但又井然有序,忙而不亂。
忽的尖嘯從外傳來,眾人只覺得頭頂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這是石彈打在城墻上的聲音,因為有打濕的被褥的遮護,能減少對城墻的損傷,但卻擋不住石頭越過城墻滾落。
“趴下趴下。”
“靠墻靠墻。”
驚慌的喊聲亂亂的響起,饒是如此還是有人被石頭砸到,響起凄厲的慘叫,城門下一片驚慌,但還是有人跑過來將受傷的人抬起向內里的街上跑去。
臨街的房屋都空出來,馮老大夫等人守在這里,指揮著將受傷的人抬進去開始救治。
石頭已經不再滾落,城門下的傷者也都被安置,但地上散落的石頭,血跡還是讓人心情沉重。
“金人的石彈已經能投進來了,那些壕溝已經被填平了嗎?”
靠著城墻的民眾低聲議論。
“從來都沒指望壕溝能擋住金兵。”
站在城墻上的將官們此時神情肅穆的看著城外,視線所及一輛輛投石車正緩緩的在盾車的掩護下向這邊逼近。
“對于金人來說,填溝的速度已經夠慢了。”一個將官說道,“似乎他們并不急著攻城。”
逼近的城門的金兵隊列嚴整,鎧甲鮮明,但人數并不多,他們的神情也并不兇惡,反而帶著幾分戲謔。
“京城的城池的確高厚不同他處。”
站在軍陣正中一桿大旗下的郁遲海捻須說道,看向前方的城池,神情閑適。
“上次我來的時候,仔細的看過。”
他說著向前踱了幾步。
“萬里連云際,俯瞰如北斗,精妙筑輝煌,屯兵暗道藏。”
真是好詩。
但四周并沒有贊嘆聲,郁遲海回頭看了眼,這些形容粗陋的金將軍們此時要么滿眼貪婪的看著前方的城池,想著其內的珍寶美人,要么有些茫然的看著他,似乎只是不解為什么還不進攻。
蠻夷無趣。
郁遲海有些意興闌珊。
“這城池再高厚,咱們的勇士們也必然能攻克。”一個金將躍躍欲試的說道,“這一路過來遇到的城池哪一個都比北地的堅固,但又如何。”
“那些兵將不堪一擊。”另一個金將叉腰大笑。
郁遲海含笑看著前方。
“是啊,所以這么堅厚的城池可以忽略不計。”他說道,“我們要攻開的不是城門,而是里面人的心。”
他說著再次上前一步。
“擊碎他們的勇氣,摧毀他們的精氣神,打爛他們的膝蓋,讓他們在我們面前俯首稱臣。”
這話比適才那亂七八糟的詩啊詞啊令人愉悅多了,身邊的金將們捧腹狂笑起來。
“不過。”郁遲海又微微皺眉,“這京城跟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身邊的將官們問道。
郁遲海看著前方密密麻麻的壕溝以及更遠處坑坑洼洼的地面,這很明顯是新挖出來的,原先的京城城門外可是修繕的平整的很。
能在短短時日挖出這般多的和深的壕溝,可見必然動用了很大的人力。
壕溝拒馬是守城必備的,能如此做必然是知道了金兵來臨,但在知道金兵來臨還能組織如此大的人力物力來做這件事,可見城中的民眾尚未驚慌潰散。
而且適才經過的京城附近的村鎮,也都人去宅空,一路上也沒有遇到四散慌亂奔逃的百姓。
“看來京城這邊的民眾,比起先前要沉穩的多。”郁遲海含笑說道,帶著幾分贊嘆,“不愧是天子腳下之民。”
說罷眼中的笑意變得冷冽,抬手擺了擺。
“上人盾。”
“咱們也可以投石。”
城墻上透過垛口看著城門外金兵的一個將官低聲說道。
“不行,再近些,要不然投石也浪費。”另一個將官說道 投石主要用于攻城,還擊的話則是針對盾車,而此時金兵的盾車上也層層保護,要想一擊得中,需要它們再靠近些。
二人說這話,神情雖然緊張但并沒有多害怕,大概是因為眼角余光可以看到的擺在正中的那架青山軍的行炮車。
這可是比投石更厲害的武器,當然青山軍說了,現在不用,等到金兵大軍逼近城下才用,到時候一投出去,能殺死一片,也才最物盡其用最有威懾。
目前遠的用石彈再然后近前用弓弩就足夠了。
將官們有些緊張又有些莫名的興奮,等待著再近些以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駛緩慢的盾車到來就發出投石的號令,但忽的行進的盾車停下來,后邊的金軍一陣騷動,然后趕出一群人來。
看到這些人,城墻上的將官不由瞪大眼面色鐵青。
這是一群周人百姓,有老有少男女不等,一個個神情狼狽在金兵鞭子的抽打下哭喊著。
“里面的人聽著,快些打開城門。”
十幾個金兵疾馳近前,用周語大聲的喝道。
“開了城門,可保性命無憂。”
他們一遍又一遍的喝道,然后縱馬回轉繞著被趕著的周民。
這些金兵已經到了弓弩可射中的范圍,但城墻上并沒有號令射擊,所有人都神情復雜的看著那些被趕著越來越近的百姓。
在這些百姓身后,盾車以及攻城的金兵再次移動。
“大人。”有副將忍不住低聲喊道。
這時候又能怎么樣?下令投石射擊嗎?那樣就很明顯首先傷到是這些周民。
“這該死的無恥的金人。”有將官狠狠的捶了下城墻。
但如果不投石,那些金兵的盾車攻城的長梯就要到了城門下了。
十幾個金兵再次騎馬奔到更近前,還故意用弓弩向城墻上射來,滿滿的挑釁。
這時候如果站起來用弓弩絕對能射死幾個金兵。
有兵丁忍不住動了動身子。
“沒有號令不得亂動。”身后傳來木然的聲音。
那兵丁立刻僵住了,半點不敢再動,眼角的余光看到身后站著的一個老婦。
老婦看了他一刻,沿著城墻繼續向前巡視,對城門下傳來的哭喊叫罵充耳不聞。
周民被驅趕的越來越近,盾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駛的緩慢但也越來越近。
“投。”
忽的城墻上傳來一聲號令。
早已經等候多時的投石兵立刻將石彈投了出去。
一時間石頭如雨飛向城門下。
城門下響起了盾車碎裂以及金兵的慘叫叫罵聲,夾雜著周民驚恐的哭喊。
站在遠處的金將看到這一幕神情亦是大怒。
沒想到周人竟然如此,看到自己的民眾被驅趕鞭打沒有憤怒的立刻站起來,反而還能靜待時機,絲毫不管周民而進行攻擊。
他的臉色鐵青,下令前進盾車金兵退回,一面狠狠的擺手。
伴著這一擺手,因為石彈攻擊而四散的金人騎兵頓時重新聚攏,圍住哭喊的周民刀砍槍刺。
聽著外邊民眾的哭喊慘叫,城墻上所有人都面色鐵青,兵丁們尚且自制,那些民夫們難以抑制的瑟瑟發抖。
盡管如此,也并沒有一個人跳起來,連高聲的斥罵都沒有。
這是因為先前青山軍已經再三重申,作戰時,不得回頭,不得擅動,不得見敵喧嘩,否則軍法處置。
且此時也有幾個老弱婦孺在城墻上巡視盯著他們。
城外的哭喊聲漸漸消失,歸于平靜。
可想而知那些民眾已經被殺死了。
城墻上依舊鴉雀無聲半點騷動也無,這種無聲的回應讓城外的金兵更惱怒。
“你們不投降,待城破后,就是這般下場。”
城外傳來金兵的叫罵聲。
城墻上的人并非真的沒有反應,他們憤怒又悵然,還有更多的民夫則想到了如果當初跑出京城,那此時城門下被屠殺的會不會就是自己。
金人多殘暴,戰事多血腥無情,這一刻他們不再是聽酒樓茶肆里只言片語的宣講,也不是閑閑看流民逃難哀苦,而是自己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就在這時,一聲鼓響。
對于鼓聲鑼聲代表的含義,兵丁民夫都已經熟悉了,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起來。
兵丁們掀開身上的遮蓋對著城門下的金兵弓弩齊射,民夫們一個個的大大小小的石頭滾向投石車。
一時間城門外慘叫聲一片。
還在城門下的金人騎兵紛紛落馬,退后但還在石彈投射范圍的盾車也被砸爛,原本逼近的金兵隊列開始急速的后退。
站在遠處觀望到這一切的郁遲海神情沉沉,而此時去其他城門處攻擊的金兵也傳來這般的對戰情況描述。
“不是說這京城中沒有多少官兵嗎?且都是守城門的充門面沒殺過人的兵丁和差役而已。”他說道,微微皺眉,“怎么會有如此森嚴的備戰,分明是訓練有素的戰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