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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二章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青色的煙霧繚繞,門窗已經被釘死了,清晨初生的太陽透過由木條釘著的窗柩縫隙灑進屋中。

  那屋子已經年久失修,透著一股木料被腐蝕、發霉后的特殊味道,地面扔了一地的煙頭,江至遠的臉隱藏在黑暗之中,唯有將那煙霧吸進肺腑時,透過燃起的一點兒火紅的光亮,才能隱約看到他臉上的神色。

  江瑟打來的電話,這個號碼他倒背如流,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準備干這一票之前,他控制不住,曾跟江瑟打過一通電話,不是想要打擾她的生活,也不是想要試圖向她索取什么。

  他只是一個人太久,實在想要聽聽女兒的聲音罷了。

  不是透過電視、不是透過網絡,不是聽她說給別人聽,不是透過那些記者采訪的鏡頭,而是讓她純粹的跟自己說上那么兩句,哪怕她就只是問一聲:“請問您是誰?”,對江至遠來說都已經足夠。

  那是他唯一一次沖動行事,透露了自己的號碼、行蹤,他當時覺得,自己沒出聲,江瑟又很快警惕著掛了電話,應該是猜測有人打錯了,他沒想到,她會記得,并將這個號碼存了下來,并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打過來了。

  江至遠吐了吐嘴里的煙渣,任由電話響著,轉頭去看了看角落。

  那里一個人被五花大綁的捆著,旁邊堆了他簡單的行囊,裝滿了他這一生所有的行李:兩件舊衣服、一些廉價快餐食品、幾條香煙,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了。

  他生時赤條條而來,死后也一樣東西也帶不走。

  從他準備向馮南動手,決定替女兒除去這樣禍害,他就沒想過還要再活著。

  馮南躲在角落,已經有些神情恍惚,精神潰敗了。

  她才被綁來時,還曾威脅過他,說要對付江瑟,被他收拾過后,老實多了,一頓胡言亂語,說江瑟不是江瑟,不是他的女兒,是早年被他綁架過的馮南,說得振振有詞的。

  從聽到馮南說的話后,江至遠就一直坐在這里,動也沒動過。

  那些原本預計省著要抽上一個星期的煙,被他拆了大半。

  他一直在想馮南的話,一直在想江瑟是不是他的女兒,他從昨天坐到現在,動也沒有動過,直到江瑟的電話打來了。

  他一向警惕,手機號碼是當初在香港坐牢時,想法弄來的,旁人都是不知道的,他在辭職之后才拆開來用,這個手機號碼唯一聯絡過的人就是江瑟。

  就打了那么一次電話,她就記下來了。

  她是明星,身邊有朋友、有同事、有親人、有丈夫,這么多人跟她聯絡的情況下,她還能記得這個號碼,并把它存了下來,這不是父女血緣天性的敏銳,又是什么?

  他不應該接這通電話的,可他能拒絕溫暖、拒絕陽光、拒絕整個世界,卻唯獨沒有辦法拒絕他的女兒江瑟。

  江至遠的手伸了出去,將已經響了好幾聲的手機接聽鍵按了下去,免提被打開了,他的煙抽得更急,黑暗的空間里,有一種名為沉默的分子在空氣中肆意活躍著。

  電話那一邊的人不說話,他也沉默著,氣氛幾近凝固。

  他回憶起當年跟女兒僅有的相處時間,那時她還在襁褓之中,連話都不會說,卻能沖他笑得甜如蜜,縱使‘哇呀呀’的用他聽不懂的話跟他打招呼,都能讓他心軟得一塌糊涂。

  那時父女之間,尚且還能有‘溝通’,沒想到時至今日,就是隔著電話,彼此之間卻連陌生人都不如,連話都沒法多說。

  那些回憶對江至遠來說彌足珍貴,他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當年那樣的笑容。

  但不知是不是時光走得太快,他改變得太多,現在想要牽動嘴角,卻不如當年那樣的容易了。

  他從馮南口里知道在這一年時間里,她所獲得的榮耀,知道她結婚了,是嫁進了裴家,相當顯赫。

  她說江瑟其實是馮南,新婚的丈夫是當年馮南的青梅竹馬,她說了很多,哀求著他把她放了。

  可他不聽,她到底是自己的女兒江瑟,還是自己曾經綁架過的那個女孩兒‘馮南’,現在的馮南說了不算,得由江瑟自己來說!

  他沒開口,他似是在等著什么,電話另一端的女孩兒最終率先開口,聲音里還聽得出是有些緊張的:

  “我是江瑟。”

  她說她是江瑟。

  她說她是江瑟!

  江至遠僵硬的嘴角揚起來了,他抬手捏住被自己夾在嘴里的煙頭,深吸了一口,最終徐徐吐出一口煙霧,將那煙頭在自己腳邊的泥土地上捻熄了。

  她仍是他的小公主,是他的骨血,是他血脈傳承,是他心頭的那塊肉。

  她是他江至遠的女兒,她沒有說她是馮南,江至遠的手開始抖,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目光里的神色越來越柔。

  “我知道是你。”

  她的聲音一開始是有些慌的,他還聽得出來她極力的想要平靜、鎮定,那些被她試圖隱藏起來的害怕被她略帶顫栗的聲音出賣,江至遠伸出手,試圖想要用這個動作安撫他的女兒。

  他想跟她說,怕什么?他就是傷害了自己,也絕對是不可能傷害她的。

  縱使有一天他理智全無,不記得自己,也不會不記得自己的骨肉。

  “是你帶走了馮南,對嗎?”

  她真聰明。

  江至遠含笑點頭,他記得女兒才剛出生不久,整宿得讓人抱著才肯睡著,一放床上就哭。

  那時周惠嫌這小丫頭磨人,罵上兩句他也不舍得。

  周惠不抱,他就一直抱著不撒手,左哄右搖著,看她攥著小拳頭睡了,哪怕有時周惠說他實在太寵,他就跟周惠說過,他們的女兒非常聰明,將來一定是有大出息的。

  “你在哪里?”

  她又問,“還在香港嗎?”

  他沒開口,從椅子上起身,近乎貪婪的將耳朵貼著手機屏幕,聽她說話,把她的聲音牢牢記在心中。

  可惜她問完這話,興許是因為江至遠沒有答復的原因,她也沉默了許久。

  她不說話了,他就有些急,張了張嘴角。

  電話這一邊,江瑟有些忐忑不安的,她先前說了這么多,卻沒得到半點兒回應,好在那未掐斷的電話,又讓她心里對于這電話另一端的人是江至遠的把握多了七八分。

  她心中七上八下的,如果這是江至遠,如果他綁架了馮南,如果像爺爺所說的一樣,他從馮南口中知道了自己并非江瑟,他此時的沉默,又是在想什么?

  “我現在還在國外,會盡快定機票回香港,如果你還在香港的話,我到時想要見你一面。”

  江瑟深呼了一口氣,趁著自己內心中理智尚能克服那絲恐懼的時候,把自己想說的話一股腦的說出口:

  “在此之前,馮南要是真的在你那里,暫時先不要傷害她,好么?”

  她輕聲的央求,其實心里對于‘他’會不會答應,半分把握也沒有。

  他要是知道自己不是江瑟,面對自己的話,他又會提出什么樣的要求?她胡思亂想,還在猜測如果這電話另一端的人真是江至遠,他興許會冷笑著,像她記憶中關于江至遠的印象一樣,神情漠然,眼神冷酷。

  她咬了咬牙,手掌緊握成拳給自己加油鼓勁,正想要再說點兒什么,許久之后,一直沒有出聲的電話另一端的人,終于順從的應了一聲:

  “好。”

  聲音有些啞,像是已經很久沒跟人交流過了,說話時有種生疏別扭的感覺。

  是江至遠的聲音。

  他的聲音已經在江瑟心里扎根生長,記憶相當牢刻。

  可此時他的聲音又與她印象中有些不同,不再是淡漠無情的語氣,視人命為草芥般,帶著一種讓人心底發寒的感覺,仿佛全無情緒起伏,這會兒的他雖然開口講的字也不多,但語氣溫和,飽含順從,似是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她又有些惶恐,覺得自己興許是聽錯了,這個人,哪里會是能這樣溫順的,爺爺說過,他的危險程度勝過猛虎。

  確定了這電話的主人是江至遠后,江瑟就心中一定,他答應了跟她見一面,暫時不會傷害馮南,雖然他答應得輕易,但不知為何,江瑟隱約覺得他應該不會食言。

  “那我先掛電話了,回香港之后,我會跟你再聯絡。”

  她捧著電話等了一會兒,沒聽到江至遠再說其他的話,便試探著再開口,她話音一落,他隔了許久,又應了一聲:

  “好。”

  這一次說話,便比先前要流暢了許多。

  江瑟屏住呼吸,按了掛斷,直到電話斷開后,她心臟才開始瘋狂跳動。

  胸腔里像是住了一只兔子,跳得她頭暈目眩的。

  她喘息了好久,許久才緩了過來。

  猶豫再三,又打了電話給馮中良,告訴了他江至遠的手機號碼,讓他照這個手機號碼查下去,應該能查得出來江至遠的行蹤。

  裴奕那邊她不敢說,他隱藏得再好,她也感覺得出來他發現江至遠行蹤之后會怎么做。

  可是馮中良這邊就不一樣了,他查出江至遠下落,就算是為了自己,爺爺也會把這事兒捂著,讓人不要聲張的。

  為了自己著想,他不會處決江至遠,也不會把事情鬧大,江至遠如果還沒對馮南怎么樣,爺爺會想辦法把事情善后,馮南也能活著,馮中良不會傷心,江至遠也不會有事的,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

  “你跟他聯絡了?”

  電話里,馮中良聽到江瑟的話,震怒無比:

  “你什么時候跟他聯絡的?”

  他迭聲的問:“爺爺不是跟你說過,讓你多注意著?你怎么拿到他電話號碼的?你怎么聯絡上他的?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危險?馮南在他手上,會說什么樣的話,我們都不清楚,你為什么就不肯聽我的話?”

  江瑟還沒敢跟他說,自己決定跟江至遠見面的事兒,怕他血壓高了。

  他罵了半晌,最后說得唾沫都干了,才臭著臉警告江瑟不要再管這樁事了,不準再跟江至遠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私下聯絡。

  江瑟為了寬他的心,一一答應,兩人說了一陣,馮中良看了看時間,才急急忙忙準備掛了。

  有了江至遠的手機號,要想找到他就不難了,也就是時間的問題而已,他也怕拖延的時間越長,出現的變故也多。

  馮南要是出了意外,這事兒就不好捂住,小事也要變大事了,他急著要下去安排人手。

  這一夜許多人都睡不著,江瑟也難得的失眠了。

  她點開了通訊錄上夏超群的頭像,夜已深了,夏超群還沒睡,還在加班加點的工作。

  江瑟提出了自己要臨時趕回香港的要求,這要求挺突兀的,一些原本定好的活動恐怕都得改期或推掉了,這些前期的工作都是夏超群聯絡來的,這次臨時因為自己的私人原因要改變行程,江瑟也感到內疚。

  “為什么?”

  夏超群的消息很快的就回了過來,她的信息如她給人的印象一樣冷靜,仿佛并沒有因為江瑟臨時的行程改動而惱火,只是在問她要一個理由。

  “我得回一趟香港。”

  江瑟發出去這一句消息,夏超群那邊回道:“準備幾點?”

  她得到了答案,沒有再追問,這是江瑟最喜歡她的一個地方了,她永遠知道分寸,知道問到哪里便可止住,不會再挖掘下去了。

  “越早越好。”

  江瑟說完這話,頓了片刻,主動將自己的事情分享給她,這一刻夏超群之于她,不僅僅是工作上攜手并進的合作伙伴,而是一個可以依賴的朋友,可以分享心事的姐姐:

  “我的父親綁架了馮南。”

  她打出‘父親’兩個字時,還有些別扭,猶豫了好一陣,最終卻不知道怎么跟夏超群解釋自己與江至遠之間一團亂麻的關系,仍是將這條消息發送出去了:

  “我懷疑他在香港,我跟他聯絡了,讓他在香港等我。”

  “要我幫忙嗎?”

  夏超群的回話出乎了江瑟意料,她原本以為,夏超群應該將私人與公事分得很清楚,不會把私人情感帶進工作關系中,此時她愿意說出這些話,證明在夏超群心里,可能她也不僅僅是合作伙伴及帶的一個藝人而已。

  “不用了。”江瑟拒絕了她的幫忙,約半小時后,江瑟收到了一班前往香港的定票信息,夏超群打了電話過來:

  “飛機五點半起飛,我通知過安琪了,定了車,讓她送你去機場,你換好衣服,她該來接你了。”她頓了片刻,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你自己小心一點,要記得,你跟世紀銀河的合約,還有好多年才能完成呢!”

  她這別扭的關心隱藏在冷淡的語氣之下,江瑟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我知道的。”她應道,“超群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好喜歡你的?”

  “嗯。”她淡淡道,“掛了,還有工作。”

  她行事一向這么利落,江瑟笑笑,換了衣服之后,莫安琪很快過來了,她還不知道江瑟突然要回香港的原因,但也看得出來江瑟心情似是有些不好,識趣的沒有多問什么。

  夏超群定的是直飛的機票,這個時間能臨時拿到這樣一張票,顯然她也是費了一些周折,江瑟回到香港,從機場出來時,已經是將近凌晨四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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