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哪個皇后娘娘?”夏暗香下意識反問,其實明知不會是北齊或者南鄭國的皇后娘娘,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嘴。
云箏輕笑,走到夏暗香身后的桌旁,將調好的藥膏拿過來,對夏暗香道:“姑娘,該上藥了。”
夏暗香將臉上的白巾子取了下來,默默地閉上眼,輕聲問道:“你這個東西真的管用嗎?”
云箏微笑著拿起小刷子,將那藥膏一遍遍刷在夏暗香的臉上,輕聲道:“管不管用,也要用了才知道。”
夏暗香無奈癟了癟嘴,咬牙忍著那難聞的氣味,讓云箏給她治臉。
云箏的這藥理調了特別的東西,如果用的好,還是能淡化夏暗香臉上的傷疤。
完全除去,她沒這本事。
當然,如果蠱王醒了的話,還是有可能試試的,可惜蠱王還在沉睡,不然的話,這傷就不用這么費勁了……
云箏一邊搖頭,一邊給夏暗香上藥。
夏暗香被那氣味熏得眼睛都睜不開,很快就睡過去了。
兩天后,就是趙二姑娘的及笄禮。
盈袖一大早就打扮好了,穿著普普通通暗紅地萬字不到頭蜀錦長裙,挽著赭紅披帛,頭上只插著一支金釵步搖,帶著一個機靈的小丫鬟提前來到趙家。
趙二姑娘感謝盈袖幫她弄到如意錦,特意將她叫到自己房里,給她介紹了幾個京城官家的姑娘認識。
這些姑娘跟趙家是差不多的品級,因此能跟趙二姑娘玩到一起。
盈袖也明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理,在旁邊陪著這幾個姑娘說話。留心打聽她們的喜好,順著她們的話頭說了幾句,大得這些姑娘歡心,雖然沒有對她特別親熱,但也沒有把她當外人了。
先到的這些姑娘都是趙二姑娘的密友。
她們圍坐在桌子旁,一邊吃點心,一邊吃茶說閑話。
大家正高興呢。突然趙二姑娘的丫鬟在門口回報:“二姑娘。夏大姑娘來了。”
“夏大姑娘?哪個夏大姑娘?”一個胖胖的姑娘好奇地探頭,“二姐姐,你又有新友了?”
趙二姑娘一怔。很快含笑道:“就是錦衣衛夏督主的外甥女。”一邊說,一邊起身,看著夏暗香已經帶著一個漂亮氣派的丫鬟來到門口了。
盈袖坐在姑娘們中間,留神打量夏暗香。一段時間不見,夏暗香瘦了許多。臉上還是蒙著白巾子,走路的時候如風擺楊柳。
“我道是誰?原來是吃里扒外讓人扒光看了個遍的東元奇女子!”那胖胖的姑娘頓時大怒,翻了個白眼,忍氣對趙二姑娘道:“若今兒不是二姐姐的好日子。我是馬上就要走的。——讓這賤人坐在屋里都臟了地!”
盈袖看了那胖姑娘一眼,暗忖這姑娘家里莫不是有北齊禁軍?不然怎么發這么大火。
她身邊的姑娘會意,對她壓低聲音道:“她的大哥是禁軍。死在東元國了……”
果然是這樣。
盈袖點點頭,這胖姑娘就是那死去的一萬北齊禁軍家中的一員了。難怪會看夏暗香不順眼。
但夏暗香也真是臉皮夠厚。
明明這種場合,絕大多數來的人都是北齊官宦人家,她還敢上門,不怕別人把她打出去?
夏暗香正要進門,一聽那姑娘說的話,眼里就含了淚水,輕聲叫了一聲:“趙姐姐……”
趙二姑娘也沒想到夏暗香真的來了,忒也不見外了。
但是既然來了,她也不能將她趕出去,只好走過去道:“夏大姑娘來了,這邊坐。”說著,將她引到另一邊丫鬟們坐的地方坐下。
小姐們這邊肯定是不想跟她坐在一起。
好多人家的兒子都因她而死,沒有當面扇她嘴巴子已經是給趙二姑娘面子了。
沒想到她還敢出來走動做客……
那胖姑娘朝下暗香揮了揮胳膊,怒道:“夏暗香!上次在廣源寺打得你還不夠吧?還敢出來見人?!”
廣源寺后山有個牡丹園,里面不少名種是從大夏時期就有的,最近正是花期,北齊京城的姑娘們三三兩兩約了好友,在家人的護送下,去廣源寺賞花。
夏暗香也去了,結果遇到一群姑娘,她們家中兄弟有在東元國送了命的,見了夏暗香,就如同見到仇人,居然直接就大嘴巴子扇了過去,還把夏暗香蒙面的巾子都拽下來了。
當時她臉上的傷疤嚇了大家伙兒一跳,不過大家回過神,馬上罵她:“活該!看你還要不要狐媚魘道騙男人給你送死!”
此時又見到了,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了。
要不是趙二姑娘將夏暗香領到丫鬟那邊坐著,這胖姑娘肯定又揮拳打了過去了。
盈袖見狀,悄悄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坐到那胖姑娘身后,正好將自己完完全全擋住了。
夏暗香低著頭,不去理會那罵她的胖姑娘,再一看,這邊都是丫鬟,緊緊抿了唇,幾次恨不得起身離去,但是想到自己不能一輩子關在屋里不見人,而且趙二姑娘以后有可能是皇子妃,跟她又好,她不能給她沒臉,因此還是委委屈屈坐下了。
盈袖看了她一眼,趁人不注意,問身邊的姑娘:“這位姑娘就是錦衣衛夏督主的外甥女啊?真是久聞大名……”
“可不是?誰不知道她那名聲……在東元國殺了人,聽說還被人扒了衣衫,光溜溜被看了遍……”她身邊的姑娘敷衍道,“算了,別說她了,晦氣。”
盈袖忙跟著轉了話題,悄聲道:“不知道趙二姑娘的衫子做好沒有,那身如意錦她穿上,一定很好看。”
“如意錦?趙二姑娘弄到如意錦了?!真是太好了!”那姑娘激動起來,對趙二姑娘招手道:“趙二姑娘。把如意錦拿來給我們開開眼界吧!”
“是啊,聽說這穿上如意錦,就能讓人稱心如意,是真的嗎?”盈袖笑著在旁邊慢悠悠地架橋撥火,將話題往皇后齊雪筠那邊逐漸引過去。
“當然是真的。當年那劉大小姐就是托了這如意錦的福,雖然她家家破人亡,只剩她一人。她卻平步青云。不僅做了北齊公主,還做了東元皇后!——那才是真正的奇女子呢!不是什么不要臉、用人處朝前、不用人處朝后的破鞋能比的!”那胖胖的姑娘不管說什么都不忘刺夏暗香一句。
夏暗香一聽如意錦和東元皇后就豎起了耳朵,聽得很專心。此時見那胖姑娘又譏諷她,眼里淚珠只打轉,卻只拿帕子抹了抹,沒有掉下來。
云箏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對那胖姑娘道:“這位姑娘,今兒是趙二姑娘的好日子。您怎么罵人啊?”
“我罵破鞋,關你什么事?難道你是破鞋?!”胖姑娘翻了個白眼,嘴角帶著譏嘲。
夏暗香忙拉了拉云箏,“不要說了……”
“夏大姑娘的丫鬟真是氣勢不凡。比小姐更像小姐。”盈袖坐在那胖姑娘背后,笑瞇瞇說道。
各位姑娘不由看了云箏一眼,見她不僅面容秀美。更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確實不像個畏畏縮縮的丫鬟。
云箏忙縮了脖子。躲到夏暗香背后去了。
“大家想看就看吧,剛剛做了一身衫子,還沒上身呢。”趙二姑娘托著那身剛做好的衣衫出來了,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轉移過來。
“這就是如意錦?果然靚麗奪目啊。”一個姑娘探頭看了看,很想用手摸一摸,但是手伸到一半,還是縮了回來。
聽說這如意錦很難買到,萬一她給摸出個好歹,可是怎么賠給人家呢?
盈袖看著大家小心翼翼地傳看這身如意錦,心里也好笑。
其實這如意錦不過是有個好名字,質地真的很一般,而且用它做衣衫,穿上并不服帖,所以在東元國和南鄭國這如意錦的銷量都很一般,織錦人家也織的不多。
就北齊,近年來不知誰開始傳當年那劉大小姐的往事,才把如意錦稍微炒了起來。
可是也僅限于有皇子要選妃的時候,如意錦會大賣一番。
皇子選妃一旦定下人選,如意錦馬上就滯銷了。
而北齊皇子什么時候選妃,也要看北齊皇帝的心情而定,完全沒有章法可言。
因此北齊的商鋪也不怎么囤這種錦。
所以今年突然傳出來北齊八皇子要選妃,劉家綢緞莊正好帶了幾匹如意錦上京,就小賺了一筆。
“其實啊,我覺得這錦也不過是噱頭。當年劉大小姐那樣逆天的好運,這個世上已經沒有第二人了。”一個姑娘含蓄說道。
“是啊。這劉大小姐本來是要做太子妃,后來卻陰差陽錯成了孤女。大家以為她肯定完了,哪知居然被老皇收為義女,封為公主,最后還嫁到東元國做皇后,尊貴無比,女人一輩子能做到這樣,也算是極致了。”
屋里的姑娘們帶著羨慕的語氣說起了皇后齊雪筠的往事。
夏暗香不由自主聽住了。
跟她一樣是孤女,最后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別……
夏暗香想起皇后對自己做的事,眸子里閃過一絲異色。
盈袖雖然一直看著趙二姑娘,但是眼角的余光一直盯著夏暗香,自然沒有放過她眼底異樣的神情。
差不多了……
“你們知道嗎,我還聽說,當年劉大小姐被老皇收為義女,其實是當年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一手促成的。”
“真的?為什么啊?不是聽說太子對她一見鐘情,要娶她做太子妃嗎?怎么又變成兄妹了?”
“這就是皇帝陛下的深情之處。他只想要她活得尊貴,一世無憂。知道自己不能娶她,就變著法子讓老皇收她為義女,封了公主。等她及笄后,又親自送嫁,將她嫁到東元做皇后。唉,如果有個男人這樣對我。我立時死了都行。”
姑娘們嘰嘰喳喳說著東元國皇后齊雪筠和北齊皇帝齊成峰之間的往事,羨慕得不得了。
盈袖心里一動,這些事情她還不知道呢,忙問道:“這是真的嗎?沒有聽人說過呢。”
“這些事,朝中那些老臣都知道。不然,你以為咱們皇帝陛下為何獨獨對這個義妹這樣好?比親妹子都要好呢!”
東元國人也都知道北齊皇帝是東元皇后的靠山,就連元宏帝都不敢對齊雪筠怎樣。
齊雪筠做了那么多事。要是一般女子。不知被廢被殺多少次了。
就因為有北齊皇帝給她撐腰,所以她在東元國為所欲為,盡力為北齊攫取利益。恨不得把東元國變成北齊的一個州郡……
夏暗香的眸子更加幽深,察覺到有人正在打量她,夏暗香忙低頭舉杯吃了一杯茶,掩飾著自己眼底的神情。
大家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就到了及笄禮的時辰。
盈袖帶著丫鬟走在最后,不緊不慢地看著前面各色人馬。
來到大廳。發現連宮里都派人過來給趙二姑娘插簪,大家就覺得趙二姑娘這一次肯定是十拿九穩了。
盈袖作為觀禮的來賓,一直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一邊打量今天的客人。一邊緊緊盯著夏暗香的一舉一動。
及笄禮成后,趙家人出來讓大家四下散一散,再回來坐席吃飯。
盈袖上前給趙二姑娘又專門送了一支水頭綠得如秋水的鐲子。才退了出來,帶著小丫鬟轉到回廊的拐角處。看見幾個姑娘也站在那里說話,就走過去站了一會兒,聽她們還在說皇后齊雪筠的事,眼睛眨了眨,斟酌著道:“我剛從南邊過來,聽說東元國最近發生不少事,那位皇后娘娘,聽說有些問題。”
“什么問題?”這些姑娘好奇,“東元國真是事兒特別多。”
“聽說,她的長相,好像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懷疑她來歷不明……”盈袖也就點到為止,眼角的余光瞥見夏暗香帶著云箏走了過來,馬上掩口不提了,將話題轉到今年南面流行的衣衫緞子。
夏暗香含笑走過來,見那胖姑娘不在這邊,就著力跟大家湊近乎:“各位姐姐,你們在說什么呢?說得這樣高興……”
“我們閑聊呢,沒說什么。”盈袖馬上說道,對別的姑娘使了個眼色,大家一笑而散。
夏暗香發現她一來,大家居然就走了,心里很不高興,咬了咬牙,問云箏:“云箏,你說她們剛才在說什么?是不是在說我?”
云箏搖頭:“奴婢沒有聽見。”
“那你去打聽打聽,她們剛才在說什么,可別是在說我壞話。”
夏暗香回到北齊,才發現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她沒了品級,而北齊人又把那些死去的北齊禁軍算在她頭上,她在北齊差不多是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世家的大門對她完全關閉了,就連趙家這種她以前不太看得上的小官家,也要她多方設法,才能攀上。
怎么會這樣?
夏暗香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想起剛才那些人說的皇后齊雪筠的往事,幽幽嘆了口氣。
云箏跟著去轉了一圈,回來之后神情非常奇特,她說:“姑娘,奴婢打聽到一個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么消息?”夏暗香心不在焉地問道,目光在男賓中逡巡,一看見有人看過來,她就彎起嫵媚的眸子看了過去。
云箏怔怔地道:“聽說,聽說,東元國的皇后齊雪筠,有可能不是北齊的那位公主劉大小姐。”
“什么?!”夏暗香猛地抬頭,收回四下飄散的目光:“你聽誰說的?這種話可不能亂講!”
“奴婢就聽她們閑聊的。她們不讓奴婢聽,奴婢找了個小丫鬟,許了她銀錢才打聽到的,也不知道真假,只說是從南面傳來的,還跟什么盛家傳人有關……”
“盛家傳人?!”夏暗香更加驚訝,想起了那位做了她幾天師父的盛郎中,在心里琢磨起來。
她想起在東元國的時候,好像確實是聽說皇后齊雪筠的面容出了問題,被盛家后人治愈之后。她的樣子就大變了,再后來皇后齊雪筠就一直是蒙著面紗,跟自己一樣……
這是怎么回事?
夏暗香一直到回家,都在琢磨這件事。
“云箏,你曾經說,東元國的皇后要回來省親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夏暗香終于想起來夏凡的行蹤。
“是啊。督主就是去準備了。”云箏吹熄了燈。掀開腳踏上的被子,鉆了進去。
夏暗香盤算了一番,想了個主意。才慢慢闔眼睡去。
盈袖從趙家的及笄禮回到劉家,沒有吃晚飯就早早睡了。
她這幾天都在綢繆這件事,今天終于把魚餌拋了出去,下面就要想法去看看魚有沒有上鉤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大嫂陸瑞蘭和二嫂寧舒眉找她一起去城外的廣源寺賞牡丹。
這也是早就說好了的。
盈袖依然戴上面具和幕離,和陸瑞蘭、寧舒眉坐車出城。
大車在山路上慢慢行駛。一路顛簸,盈袖被晃得直打瞌睡。
昏昏沉沉中,她又聞到那股濃郁的藥香,忙深吸幾口。想辨明是哪些藥,值不值得去藥山一趟,結果就陷入一種奇怪的境地。她腦子是清醒的,但是眼睛卻睜不開。
就在半夢半醒中。盈袖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園子前。
園子四周飄著濃重的大霧,遮得周圍影影綽綽,看不清方向,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園子里面。
盈袖想了想,慢慢走了過去。
她扶著拱形的月洞門探頭看了看,見里面有一棵茂盛的菩提樹,菩提樹下居然是一個池塘。
池塘的水清澈見底,有很多色彩斑斕的錦鯉游來游去。
池塘里種著許多睡蓮,本來都是打著花苞,一朵朵浮在水面,如同玉雕冰刻一般。
盈袖看著這些睡蓮,突然覺得好生歡喜,好像回到家一樣自由自在。
她忍不住走進去,在池塘邊蹲了下來,伸出白玉般的手,摸了摸離岸邊最近的那支睡蓮花苞。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銀鈴般的輕笑。
盈袖詫異四下里看了看,并沒有看見別人,只有自己一個人。
噗……噗……噗……
又有輕微的噼啪之聲從園子外面傳了過來。
盈袖抬頭,看見園外的霧氣已經翻過院墻,漫了過來。
再回頭,看見面前紫色的睡蓮,清澈的池水,碧綠的荷葉,斑斕的錦鯉,茂盛的菩提,恍惚間似乎還有悠遠的禪唱梵音跟著霧氣一起向她襲來。
盈袖一怔,馬上站了起來,目光緊緊盯著池塘對面霧氣彌漫的岸上,她清清楚楚看見有個男人的身影長身玉立,站在對岸,深邃的眸子黑似沉星。
那不是謝東籬嗎?!
“五爺!五爺!你怎么在這里!”盈袖大喜,拎著裙子就要從池塘上飛過去!
可是這一提氣縱躍,她并沒有飛過池塘,反而身子一沉,撲通一聲,掉到池塘里面!
水花四濺,將盈袖徹底淹沒,而水面含苞待放的睡蓮,這時如同約好一般,齊齊盛開!
一朵朵暈紫的花瓣陸續展開,如同傾國佳人在世人面前揭開她的面紗。
盈袖從水下浮了起來,順手抱住一株睡蓮,那睡蓮卻入手即沒,消失在她的掌心。
盈袖驚得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是坐在馬車里,身邊的陸瑞蘭和寧舒眉正在竊竊私語,沒人注意到她剛才做了個夢。
她不知道的是,同一時刻,在遙遠的石山上,有人在沉睡中掙扎,而他身邊石缸里的紫色睡蓮正在陸續盛放。
“花開了,時候到了,你還不愿意醒來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這人耳邊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