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受降城。
單于道安撫使府大院內,天空中漫天飛雪,院子里一個身形高大而又矯健的身影正在揮舞著長槊,無數風雪被攪動起來,天地為之變色。
“兄長,洛陽城來的飛鴿傳書,十萬火急!”郭知運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霎時間,鵝毛般的大雪又如往常一樣飄落而下,蘇揚收起長槊緩緩平息著渾身氣血,手上長槊飛出去,恰好落在兵器架上紋絲不動。
他長吁一口濁氣,“說什么?”
“兄長,您還是自己看吧!”郭知運把飛鴿傳書送來的密信交給蘇揚。
蘇揚接過長長的紙條看了看,臉色凝重起來。
洛陽的局勢實在令人擔憂,雖然涉及的只是一件“受財不枉法”的案子,罪行都不是死罪,但它的金額巨大,而且所帶來的影響勢必會改變朝廷的政治格局。
唐朝太子的地位是最尷尬的,東宮就是一個小朝廷,朝廷有的衙門,在東宮都有縮小版,這一切都是為太子將來登基做準備的,但高祖、太宗朝的經歷讓現任皇帝李治明白,太子隨時都有可能威脅到他的皇位,因此,東宮屬官中即便有兩位屬官進入政事堂參政議政,但實際上他們都沒有什么話語權。
其他宰相也都明白,只要現任皇帝還沒駕崩,就絕對不能與太子有什么瓜葛,否則一旦被皇帝猜忌,下場將極為凄慘,因此除了劉納言和張大安,太子李賢拉攏不了其他宰相。
一旦劉納言被流放或皇帝特赦貶他的官職,太子在朝中的話語權將進一步降低。
太子要死保劉納言的想法,蘇揚很明白,太子一方面是不忍心劉納言遭到流放,另一方面也不想自己斷掉一條臂膀,這乃是人之常情。
太子愚蠢嗎?蘇揚顯然不這么認為,太子只是不夠狠,不夠毒,太子保劉納言也是在保他自己,但太子沒有計算他這一步動作可能會帶來無法預料的后果。
“這背后顯然是皇后出手了,她一旦出手,必定會一招接一招,絕不會讓太子有喘息之機!太子重情,要保劉納言無可厚非,保劉納言也是在保存他自己的實力,可這一切難道就沒有被皇后計算在內嗎?就算被他們成功滅口,難道皇后就沒有后手了嗎?人證是滅了,物證呢?兩百八十萬貫,就算藏得再嚴實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太子就算想捂蓋子只怕也捂不住,這么大的案子,就算皇帝躲到了奉天宮也不可能不知道!”
郭知運抱拳道:“兄長,形勢如此危急,太子若是受到牽連失勢,以皇后睚眥必報的性格,勢必不會放過兄長,我等難道要坐以待斃不成?”
蘇揚拿著紙條站在風雪中沉思,大雪飄落在他的頭頂和肩膀上,一個扈從取來大氅披在他身上。
直到蘇揚的肩膀和頭頂上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他才睜開眼睛對郭知運說:“飛鴿傳書,命清道夫三號出手,除掉劉納言,務必做成他畏罪自盡的假象,狄仁杰和李善感這兩人可不是泛泛之輩,想要瞞過他們的眼睛可不太容易,若不是距離太過遙遠,我就親自趕回去了!”
郭知運有些替蘇揚擔心,“兄長,劉納言是太子倚重的人,如今您不經太子同意就除掉他,萬一以后被太子得知真相,兄長如何向太子交代?”
蘇揚搖頭:“交代不了,這件事情到目前為止看上去還沒有威脅到太子,實際上就隔了了一層窗戶紙,一旦劉納言被交代出來,太子就危險了,劉納言是東宮屬官,他貪墨數量如此巨大,人家就會問,若是沒有太子暗示或指使,此人安然如此大膽?到時候只怕皇后會親自上陣,她一上陣,皇帝就算想躲清靜都躲不了!所以,我們要及時止損,太子下不了決心,我們就幫他下,有些事情太子不好辦,我們就得替他辦!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郭知運聽完抱拳答應:“弟這就去辦!”
神都洛陽。
太子李賢在東宮聽政,“諸位相公、卿家,最近朝廷三省六部及九寺五監各衙門可有事情?”
在其他各部各衙門都相繼站出來稟報各項事務之后,李賢看向幾個宰相,“幾位相公可有事情要稟報?”
眾宰相搖頭。
這事監察御史魏元忠站出來拱手:“殿下,臣聽聞監察御史張仁愿彈劾豐州刺史裴炎暴政害民,身為刺史不思帶領百姓開荒種植、恢復生產,反而限制無地農夫耕種無主之地,致使豐州民不聊生,邊關不穩;豐州屢次遭受北蠻大軍入侵,裴炎不但不思積極防御,反而放任戍邊之兵軍紀渙散!”
李賢一聽,當即喝問:“果真有此事?彈劾奏章呢?”
“恐被人暗中壓下了!”
李賢臉色陰沉,“來人,給孤去查,孤倒要看看是誰暗中壓下了這本奏章,竟敢如此大膽!”
經過一番相差,門下省一個小吏被抓住,但他承認是自己一時疏忽,不小心把這本奏章壓在了一本書之下。
李賢當然不相信這個鬼話,大唐開國多少年了,每一本奏章都是有編號的,奏章送到必須要給回執做登記,疏忽大意也難免,但送到皇帝或監國面前的奏章必定是沒有缺失的,如果奏章缺失,肯定會在送到皇帝面前就查出來,這一百多年一來,出現過幾次問題,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奏章被皇帝以外的人暗中扣留的情況,除非某人權傾朝野。
“殿下,臣以為此時當轉移朝中上下的注意力,命狄仁杰和李善感二人詳查張仁愿彈劾裴炎奏章案,這樣一來可以分散狄仁杰和李善感的精力,讓他們無法繼續審問和調查湯守諾、韓世杰等人;二來也可以轉移其他人的注意力,如果這案子牽涉到皇后一脈,只要先把這案子查出,我等就率先發難······”
李賢一想,彈劾裴炎的奏章被人暗中壓下,這事非同小可,這簡直就是欺君之罪,此事甚至比湯守諾等人貪墨案的性質還嚴重,而且這事也只有皇后一脈的人才能干得出來,只要死咬著這事不放,先給皇后一脈來一個重創,對方重傷垂危之下只怕也顧不上湯守諾貪墨案了,到時候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也是極有可能的。
“善!”李賢對魏元忠的建議表示了贊賞,他當即采納,立即下令召見狄仁杰和李善感。
不久,狄仁杰和李善感二人被太監領進了東宮。
“臣等參見殿下!”二人向李賢行禮。
李賢和顏悅色,抬手道:“二位卿家免禮!”
“謝殿下!”
李賢道:“監察御史張仁愿彈劾豐州刺史裴炎的奏章不曾被送到孤面前,孤派人一查,門下省一個叫唐黎的小吏被查出來,奏章也被他藏了起來,據他交代說是他一時疏忽把這本奏章壓在了一摞書底下,事后他發現了,但因為害怕受罰而私自把這奏章藏了起來!二位卿家,這事說出去,你們信么?”
“這······”狄仁杰和李善感互相看了看,一時之間不好回答。
李賢自顧自說:“反正孤是不信的,一個專門負責此項事務的小吏會犯這種錯誤嗎?二位,孤隱隱感覺此案不同尋常,奏章不能送到御案之上,二位知道這是多么嚴重的事情嗎?這是要把皇帝之權架空,還是要把孤這個監國之權架空?”
誅心之言,絕對是誅心之言!
狄仁杰和李善感換慌忙跪在地上,兩人雙雙冷汗直流。
“相比湯守諾等人的貪墨案,此案性質更為嚴重,二位卿家鐵面無私,孤相信二位的辦案才能,孤令汝二人暫且把貪墨案放一邊,先調查此案,某倒要看看是誰在主使暗中扣押官員奏章,此人不除,朝廷永無寧日!”
這話太重了,狄仁杰和李善感二人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和赫赫皇權之威。
兩人當即答應:“諾!”
朝中局勢變得越來越復雜,武媚娘、魏玄同等人原本想借湯守諾、韓世杰等人貪墨案揪出劉納言,然后再以劉納言為東宮屬官為借口把矛頭直指太子李賢,沒想到從單于到安撫使府監軍張仁愿送來的一封彈劾豐州刺史裴炎的奏章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裴炎與魏玄同是多年好友,當裴炎攀上武媚娘這棵大樹青云直上之后,并沒有忘記好友魏玄同,在他當上宰相之后,舉薦了魏玄同進入了尚書省,有了武媚娘和裴炎的關照,魏玄同也是一路升遷,毫無阻礙。
當裴炎被彈劾的奏章被送到門下省之后,裴炎曾經在門下省擔任過侍中,即便離任了也還有幾個心腹,其中一個心腹就把消息告訴了魏玄同,魏玄同聽到報告之后感覺不能讓這份奏章送到太子李賢的手里,否則裴炎很可能會被發配到更偏遠地方做職位更低的小官,甚至可能還被剝奪所有官職。
魏玄同救友心切,于是秘密指使門下省的小吏私藏了彈劾裴炎的奏章,但這事怎么可能做得密不透風?門下省官吏眾多,想要把一本已經登記并給了回執的奏章藏起來而不被人發現根本做不到,要知道別人的眼睛可不都是瞎的,特別是在衙門的討生活的官吏們,這些人的眼睛可是賊亮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狄仁杰和李善感果然厲害,兩天的時間,門下省官員——左補闕孫仕珍被查了出來,藏匿奏章的小吏交代是受孫仕珍的指使。
當天下午,孫仕珍鋃鐺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