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宇文述嚴令消息不許走漏,張須陀的死訊也很快就在兩京地區傳開了。
這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
整個黃河下游知道老張死訊的又不止裴行儼一個,河南山東兩地郡望世家,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通過各個渠道送到了朝中大佬們的手中,再由此擴散。
對于皇帝罷朝,大家伙毫不意外。
此刻,尚書省內殿,內閣的幾位大佬便聚在一起討論著自己得到的勁爆消息。甚至于單就張須陀兵敗身死的過程,某些人比楊廣知道的都詳細。
裴矩豎著眉毛,殺氣騰騰的在殿內走來走去,憤然道:“上官被圍攻,竟不發兵救援!歷城令該殺!”
一側的書案旁,跪坐在軟墊上的蘇威哼道:“齊河之事,又豈止是一個歷城令的責任?瓦崗賊軍入齊州,沿途穿過多少郡縣?怎地沒人通報?難不成那些賊軍長了翅膀,會飛不成!依吾看,定是有人在為他們掩護!”
“蘇納言所指何人,不妨敞開了說!”
不等蘇威話音落下,斜對面的裴蘊便抬頭不爽道:“眼下賊軍勢大,朝中官員皆以團結剿賊為第一要務。蘇納言何故總盯著自己人不放?可是有了什么證據?”
“老夫添為納言,聽下言納於上,受上言宣於下,風聞便可奏事,何須證據!”蘇威梗著脖子,瞪著裴蘊道:“裴御史如此態度,卻與平日言行不符。莫不是老夫的話點了你的痛腳?哦,老夫記起來了,那從齊郡狼狽而潰的裴行儼,乃是你們聞喜……”
“好了好了!”
不等他說出更難聽的話,端坐殿內一直沒說話的虞世基便開口打斷,哼聲道:“幾位閣老!爾等皆是我大隋肱骨,此時便莫做這意氣之爭了罷!眼下關中、河東兩地盡皆生亂,賊借天險阻我王師,短時間內怕難見結果。而山東河南又出變故,當務之急,諸位要勸圣人南幸才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若是圣人有失,吾等可就萬死難贖了!”
“哼!”蘇威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心里暗罵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表面卻也不再言語。
裴蘊眼中閃過冷色,與裴矩對視了一眼,也沉默下來。殿中頓時一片安靜。而剛剛還說要勸老楊南下的虞世基,這會兒又微瞇起眼睛不說話了,像是打盹一般。
大伙都清楚,在坐的雖然位高權重,但真正能勸皇帝的人還在風陵渡口吹河風呢。他們對自己人可以橫,但在皇帝面前,誰也不想當這個出頭鳥。
就在朝中以為派出的三路大軍短時間內都難以建功,琢磨著是不是帶皇帝跑路時,誰也想不到,最沒存在感的上路左驍衛大軍都已經快把活干完了。
劉迦論自延安郡起兵,卻先往北打而不去進攻關中的富庶之地,就是為了提前給自己留好戰略縱深,方便抵抗朝廷兵馬。在得知屈突通率領左驍衛來犯時,他便依托橫貫兩郡的呂梁山脈與河流布置防守。本意是為了限制騎兵進攻,卻不想人家壓根就沒往他布置好的戰場上去。
出了京城的左驍衛在北上行進了一段路之后,便直接向西拐去了與延安郡相鄰的弘化郡。并在五原出長城,擦著毛烏素沙漠的邊橫穿朔方,繞到了劉迦論的背后從榆林關攻入雕陰。在義軍沒反應過來時,屈突通已連克儒林、撫寧、開疆三城,驅趕潰兵南下,并銜尾殺進郡城。
就在張須陀的死訊入京時,他正追著劉迦論的殘部向南推進。
這一轉折,就像是信號一般,隨著左驍衛的高歌猛進,滯留韓城的李淵也終于等到了轉機。
這轉機是他寶貝兒子制造的。
時間回到十二月一日,巳時三刻,宇文述下令收兵。
敬盤陀帶著部下膽戰心驚的躲在北面山腳的樹林里,不敢回營。而趕回芮城的張文潛,正在縣牢唯一的一間干凈牢房里和一名蓄有短須的青年男子低聲匯報。
“那人……真說了他是李元吉?”
王度的臉上盡是苦澀,有種說不出的無奈。似乎無論他怎么努力,世事總不往他想要的方向走。
“是!下官為了探他身份,故意詐降。這李元吉便不疑有他,把名號說了出來!”
張文潛一臉誠懇,姿態擺的很低,并極力掩飾著眼底的不安。生怕王度氣急敗壞,把氣撒到他的頭上來。
供出后者在幕后遙控芮城的事,被他用春秋筆法一帶而過。只說對方不知從哪打聽到了芮城的內幕,他也不敢反駁。但以王度的心思,并不難猜出真相。
不過眼下這種細枝末節已經不重要了。讓“李元吉”這么一攪合,他精心準備的媚眼等于全拋給了瞎子。
王度皺著眉起身,在牢內來回走動,半晌道:“此事還有誰知?府衙那位你是怎么說的?”
“明府放心,下官回程繞路去了許灣,從縣城東門而入。第一時間便趕來與明府匯報,此事無第二人知曉!”張文潛信誓旦旦道。
不過話一說完,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心說這特么不是主動勾引對方殺自己滅口么。便又急忙補充道:“不過那李元吉怕是在城中有奸細,說不定有人監視在下!”
那意思就是說,你可別胡來,殺了我也沒用,小李在這邊可埋伏著人呢!
不過王度本意也并非如此,并沒在意他的話里有話,而是沉聲道:“此事重大,萬不可被人知曉!那李元吉稚子胡言,他的計策不可用!他要糧,給他便是!等下本官寫個條子,你去縣倉領糧,從北門出,再交于風陵驛大營。北門是縣兵掌控,無須和旁人知會。另外……”
王度說著便回到書案前跪坐下來,執筆研墨,繼續道:“某修書一封,你離開時交于我府上管家,命他晝夜不停,快馬趕回龍門交于家父。”
他和李建成交好,自然認識李府那個性格惡劣的熊孩子。可按張文潛的說法,埋伏他的人訓練有度,箭法精準,殺伐果斷,絕不是那熊孩子能安排得了的,背后定是李建成在主導。
既然對方都知道了他在芮城的作為,卻又借他弟弟之口道破,這在王度看來,便是他這位好友在暗示他風向變了,讓他早做打算。
“建成兄到底也沒有負我,而我卻負了他!哎!”
王度一邊在心里感嘆著他這位好友的義氣為人,一邊奮筆疾書,把這件事通過隱語寫入信中。
這么重要的事,必須盡快通知家里人才行。
于是乎,就在當日,張文潛帶著第二支運糧隊偷偷出了芮城北門,繞了一個大圈再次趕往敬盤陀大營。而王度的心腹管家也騎快馬出西門,一刻不停的往龍門趕去。
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還不知道自己做的幾件“小事”已經讓記憶中的故事線走向另一個未知的岔路上。他正美滋滋的享受手下人的崇拜。
隊伍瞧完了虎頭蛇尾的風陵驛砲戰,回到王莽坪上,整個東西兩坪的人們便沸騰起來了。
誠如馮立說的那般,這年頭人們對于打仗死人是司空見慣了的。但己方不損一條人命,僅是付出上萬支可回收弩箭的情況下就全殲了二百賊兵,這在逢亂世見識過兵戰兇危的難民眼里,絕對是名將水準。
于是乎,王莽坪上“東家威武”“東家蕩漾”的歡呼聲便一浪賽過一浪。被李大德評為此戰首功的偵查大隊也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而親手砍死一名賊兵軍頭的馮月娥,也一躍成為王莽坪第一女將。
大家都說,以前就覺得這馮娘子與眾不同,有當將軍的潛質。如今看來,果然是金子怎么都會發光的。
馮月娥開心了,其他的分隊長也開心了,就連馮立都不禁有些飄飄然。而人一飄,就容易沖動,忘記自己的初心。
“你說啥?打縣城?”
西坪一處最先挖掘完畢的土窯洞里,李大德盤腿坐在他自己發明的溫暖火籠上,抱著一個用鹿皮縫制的熱水袋,別扭的擰著兩條眉毛對站在身前的馮立嘆道:“馮大哥,要是發燒了就多喝點熱水!睡一覺就好了!”
某人心下暗嘆,才贏這么一小仗就想打縣城,要是贏了敬盤陀,你是不是還想打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