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業十年僅剩二十六天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
朝廷正式下發了關于張須陀的定論,追贈金紫光祿大夫、滎陽郡守。同時楊廣不顧朝臣反對,以局勢糜爛,難以兼顧為由,下旨令全國郡、縣、驛、亭、村、塢皆筑城,由各級主官牽頭,武裝百姓,對抗亂軍。
這道圣旨一出,就等同于承認了民間武裝的合法性,為一些態度曖昧的地方豪強披上了一層官方外衣,讓大家面上好看。但從長遠來說,其實給朝廷增加了平叛的困難。
但楊廣已經顧不得了。
眼下各地起義頻發,朝廷兵力捉襟見肘。與其眼看著百姓被義軍裹挾壯大,不如讓他們自己拿起武器抵抗,也算對義軍的一種分化。
另外,他已經正式下旨回東都,并任命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為大興留守,刑部尚書衛玄為副,與代王楊侑一起鎮守西京。
也是在這一天,左驍衛大軍已經攻入上郡,把劉迦論殘部堵在了黃龍山下。
屈突通拒絕了劉迦論投降的請求,下令騎兵進攻陷入絕望的義軍。以兩千人傷亡為代價,全殲劉迦論萬余殘部。并下令將人頭全部砍下,在黃龍山下筑京觀祭張府君。
明面上看起來,關中形勢似乎轉好,河東局勢也隨著李淵收復龍門縣而變得有利于朝廷。但楊廣并不覺得開心。
宇文述病了,而且是一病不起。軍醫也束手無策,只言說大將軍年事已高,加之這幾年軍事勞累,身體已經透支。
他這一病,更顯楊廣手下人才凋敝,無人可用。
在朝中留守的大臣里選來選去,最后在裴矩等人的建議下,無奈派了光祿大夫裴仁基暫替宇文述統領大軍,移防虎牢關。
同樣不高興的,還有李大德。
別說他壓根就收不到外界的消息,即便是收到了,對他來說,也比不上那首被吹下山的詩更重要。
那么牛逼的詩流了出去,還署名是他寫的。這萬一被楊廣知道了,覺得他們老李家要造反,提前派人過來殺他全家,他二哥還怎么做千古一帝?
于是乎,等到太陽落山,參加軍訓的選手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東坪校場時,看到的就是某人的臭臉。
“你們看看!都什么時辰了!才四十里路就搞成這副鬼樣!門口納鞋底的老太太都比你們跑的快!”
李大德站在校場入口的木臺上,手里拿著個用熊皮卷的喇叭,沖著經過的隊員怒吼。原本還覺得自己回來的挺早,臉上掛著喜色的人頓時被罵得耷拉下了腦袋。
這還沒完,在幾個女選手回來之后,某東家更起勁了。但凡是后面的,都會被拎出來臭罵一通,無非是居然被女人超過,真雞兒丟人,不如去上吊云云。
大家只看那幾個“虎背熊腰”的女漢子,卻是無力吐槽。
東家說的也沒錯,誰要是敢說這幾個不是女人,下場一定會很慘。
結果就是,等最后一個女選手回到校場,李大德便公然修改規則,宣布在那之后回來的人全部不及格。
場上眾人一片嘩然,大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宣布給驚到了。可某東家給出的理由也無從反駁:他要的是精兵,不是走路還沒女人快的弱雞。
隊伍中不少男同胞瞥了瞥那些臉帶得意的女人們,不由得暗自嘆息。
敢報名參加軍訓的女人,自然都是有些底子的。可這種事說出來就是認慫,他們能認嗎?
只能說,那些原本留有余力沒拼命往回跑的人,這把輸的太冤了。
最終的結果是,兩千名選手中,迷路被偵察隊救回來的有一百五十個,沒能按時趕回來的有二百零三個,被某黑心東家卡著時間扣分的,多達三百四十個。
只一天,就有六百多人宣布與前百名無緣了,堪稱慘烈。
沒有人敢試圖求情,今天的東家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一般,往日的和顏悅色都喂了狗,隔得老遠都能聽到訓練場上的罵街聲。
“你們覺得很驕傲是不是,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是不是?你們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是常山趙子龍,人家趙子龍能在萬軍之中七進七出,連殺幾十員大將,你們呢?我呸!”
寒風凜冽的傍晚,某人愣是把自己罵出一頭汗來,臉上都冒著熱氣。
陪著徒兒過來準備夜間授課的老張頭搖了搖頭,一臉感嘆。
可憐的娃,都快被那首丟掉的詩嚇神經了。也不想想,這么大個中條山,哪就這么容易被人發現那一縷小小的絲巾。
一眾被莫名罵得狗血淋頭的選手們一個個低著頭整齊的站在場上,動也不敢動。外圍被抓來充當臨時教官的馮立、李成等人也都不敢動。直到半個時辰之后,某人罵累了宣布開飯時,因為崩的太緊而導致腿抽筋的人居然有一大片。
山中發生的事,在眼下這個大時代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而遠在千里之外的東都洛陽,另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正在發生著。
巧的是,這兩件事,其實可以當成一個故事來講。
會通苑,挹翠亭。
雖是戌時深夜,但整個會通苑仍舊燈火通明。
內侍與宮女們小心的更換著即將燃盡的燈火,擦拭著廊道門廳。無論皇帝陛下在與不在,皇家內苑的輝煌與瑰麗都必須時刻保持。
況且有小道消息說,皇帝陛下要回東都了。
幾個內苑別宮熱鬧起來,楊廣御封的幾個夫人都各自整理著自己的衣服首飾,打發宮女探聽著消息。對比之下,倒顯得挹翠亭比往日更加冷清。
大家都知道,住在這里的侯巧文是個清高的,不懂打點上下,巴結內侍。她的名字也從未出現在皇帝臨幸的名單里,自然無人與她往來。
“秘洞遍仙卉,雕房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停下玉筆,侯巧文只著單衣走到亭子里,仰頭望著黑暗的夜空,只覺得被這深宮高墻壓得喘不過氣來,想要放聲大喊。
在古代,這叫深閨寂寞,再往后推一千多年,就是抑郁癥晚期。
魯迅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不知何時,亭子里的橫梁之上已打好了三尺白綾。侯巧文搬了個胡凳站在亭下,夢游一般的踩了上去。
她受夠這種坐牢一般的日子了。可讓她放下尊嚴去巴結一個閹人,她也做不到。
索性,老娘不伺候了。一了百了,嚇死這幫混蛋!
下了好幾次的決心,終于在這一次,楊廣準備回駕,整個會通苑都歡聲喜氣的時候,她付諸了行動。
夜風吹過宮苑,帶起她單薄的衣裙,如臨凡仙子,飄飄欲飛。
侯巧文閉上了眼睛,雪白的脖頸伸入白綾內。或許在下一秒,預定的命運便會降臨。
可偏偏就在這時,一條粉色的絲巾自夜空中飄落,好巧不巧的飛進亭中,呼了她一臉。侯巧文睜開眼睛,下意識的躲避……
“噗通!”
一聲痛呼,剛剛還欲飄飛的仙子頓時摔落凡塵,疼的眼淚都出來了。
所以說,亂丟東西神馬的,實在是太沒素質了!
侯巧文噘著嘴巴揉著身下,低頭瞥見落在前胸上的罪魁禍首,頓時氣就不打一出來。恨恨的扯過,抬手欲丟。
然而在動作中,卻瞥見上面似乎有字。鬼使神差的又收了回來,展開紗巾。
“北國風光……”
清麗的聲音慢慢吟誦出來,如鶯啼深谷。
侯巧文只覺隨著詩句,一副巨大的景象在腦海里徐徐展開,懾心奪魄。她往日深鎖宮苑,何曾見到過詩中景象,一時間心馳神遙,竟是癡了一般。
整首讀完,心跳劇烈,久久難以平靜。
大氣,磅礴,豪邁,都難以形容此詩萬一。當然了,這詩表達的另一層含義卻是不能說的,但此刻正值她對皇帝失望輕生之時,竟莫名生出些許暢快。
“河東,李玄霸……”
侯巧文仰望夜空,晶瑩的眸子劃過迷茫。
該是怎樣的偉岸奇男子,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來?此刻,他又在做什么?
在這一瞬間,便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那被深宮擠壓濃縮的壓抑情感,忽然找到了一個宣泄口,沖向那個自虛無中出現的名字。
她永遠猜不到這廝在干嘛。
“一炷香(長音)!”
被大片火把照的通亮的校場上,李大德瞪著眼睛,吐沫星子飛濺,豎著一根手指扯著嗓子怒吼道:“一炷香的時間!學不會的,不,及,格(破音)!”
“啊~”
黑壓壓的人群頓時發出一片哀嚎。
在他們對面的高臺之上,小桃兒舉著一個大號毛筆,正在一塊大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寫下一個“桃”字,緊張得小手都哆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