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兵之路很是順利,順利得讓楊伯泉有些不敢相信。
他也不是沒和唐軍交過手,實際昨夜圍堵羅士信時,人家不過就二百真正的唐軍騎兵,就創下了差點鑿穿他中軍的壯舉。要不是他跑的快,說不定就沒了。
所以,對方已經自信到兵都帶走了,卻連城門都不關的地步了么?
南麓山谷下方,看著彼時洞開的平津關南門,楊伯泉有些懷疑人生。
歷史上所謂《空城計》是西晉郭沖所敘,后遭史家陳壽質疑,又被南朝裴松之隔空罵街。在羅貫中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是文人眼中的笑話而已。
所以他也沒想到,還真特么敢有人用啊。
故布疑陣,還是誘敵深入?
楊伯泉忽然想起當年隨某趙王駐扎沙溝河騙來弘那次,似乎這位不走尋常路的李唐親王,麾下也都很喜歡這類調調。
“可惜遇到了楊某!”
后者在猶豫了小半個時辰后,終于露出冷笑,進而下令前軍一營士兵進城。
嗯,先試探一下。
五百名在心里暗罵這廝生孩子沒皮燕子的士兵在營頭的帶領下三步一回頭的走向關城,而后卻并未遭遇任何抵抗。南門城上別說是彈琴的諸葛武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似乎唐軍是嫌平津關這邊補給難送,直接給放棄了。
“呼!”
楊伯泉送了口氣,起身揮手,大隊兵馬齊出山谷,沖向關內。
第一件事,他先叫人把南門給關嚴實了,并加了三道門閂,防止唐軍去而復返。而后便急吼吼的沖向府衙,去尋他藏的那點兒個人財產。
然而這邊策馬還不等轉過街角,變故陡生。
突如其來的踏步與戰鼓之聲響徹關城,無數披甲執銳的唐軍士兵從街道兩側的屋頂、暗巷中閃出,彎弓搭箭,將他們圍了個通透。而在南門方向,忙不迭要跑路的后軍士兵不等把那幾道門閂打開,就被兩側城頭埋伏的弓箭手給射成了刺猬。
“楊校尉,許久未見了哈!”
身前人群閃過一條通路,楊伯泉眼皮一跳,莫名手腳有些發顫。
他在李唐陣營的熟人其實不少,比如老衛頭、堯君素,再比如如今的藍田縣尉等等,但那些只是字面意義上的故舊,和眼前這類完全不同。
對外掛名懷州典兵令,實際掌管整個河南道百騎司事物的某趙王親衛頭子抱著肩膀上前,先是上下打量了楊伯泉一眼,進而嘆道:“楊校尉比之前些年,可是蒼老了不少啊!”
“唔,韋,你是韋……”
“楊校尉貴人多忘事,竟是連韋某的名字都記不得了么?”
對面之人看似含笑,但對比周遭的布置,楊伯泉實在是笑不出來。
他并沒忘記韋機的名字,實際當初隨某趙王轉戰河洛的那幾個偵查隊長他都印象深刻。只是瞧著眼前來人的打扮,他有些吃不準稱呼而已。
瞧瞧人家,晃眼的水紋明光甲,繡銀邊的蠶絲將披,頂戴鳳翅兜鍪,腳踏云紋馬靴,單是這身裝備,洛陽現存的十六衛大將軍都未必個個都有。
他只是個邊關守將而已,至不至于啊!
“這,韋將軍此來,是,是要殺某的么……”
楊伯泉終于還是決定了稱呼,只是隨后話才出口,就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
特么的,哪有這么提醒對方的!
“哈哈,殺人不急!怎么著咱也算故友,總要寒暄一下,敘敘舊嘛!楊兄且先隨某入府,吃一杯水酒可好?”
韋機笑吟吟的轉身,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前者猶豫了一下,瞧了瞧周圍殺氣凜然的伏兵以及手下們忐忑哀求的眼神,便長嘆出聲,丟下兵器跟了上去。
才邁出兩步,身后兵器落地的聲音便不絕于耳,同時響起唐軍士兵的呼喝驅趕聲。
楊伯泉頓了頓,不待回頭,肩膀已是被韋機勾住。后者一臉親熱的拉著他往府衙走,同時道:“好啦好啦!不會為難你麾下兒郎的!內堂已備好了火鍋,楊兄可是許久沒吃了吧?”
“火鍋……”
楊伯泉莫名舔了舔嘴唇,瞬間被勾起了某些遙遠的回憶。
“牛肉?”
“牛肉!”
“走!”
《刑德論》有云,“盜馬者死,盜牛者加”。而今李唐沿襲《開皇律》,也明確規定了若無官府首肯,即便是宰殺自家的耕牛也會被判一年牢刑。所以吃牛肉,在這年頭可不是有錢就能辦得到的。
但這也導致出現了一個問題:
殺敵人的牛,犯法么?
當新鑄的銅鍋中第一鍋水沸騰之時,韋機給出了答案。
不犯法,但犯忌。
如果是已經在結束戰斗之后收繳的戰利品,嚴格來說就不算是敵人的牛了。這種雖然殺了未必會有人追究,但被上官知道了一定會沒收所得,外加挨一頓鞭子。
當然了,鍋里這位不是戰利品。
嗯,是它自己不小心掉溝里摔死了,好幾百人作證呢。
“某家大王日前還在念叨楊兄,特授意某親來相邀。而今王世充倒行逆施,隋廷勢微,天下人心向我朝,楊兄切不可選錯出路啊!”
韋機這也算是“公款”吃喝了,第一筷子都沒讓,直接就塞進了自己嘴里。
楊伯泉本來也是要搶肉的,聞聽此話卻是一愣,詫異道:“怎地,李將,啊不,趙王殿下竟還記得楊某?”
“你這話說的!”
韋機以筷代指點了點他,嘴里嚼著肉,含糊不清道:“某家大王每次出戰,跟隨之人都是嫡系兵馬。唯有當年在此的楊兄例外,這如何會忘?不信你瞧,得知平津關乃是楊兄把守,大王還專門詔令吾等,切不可傷你性命來著!”
后者一邊說著,一邊自懷中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拍在桌子上,又扭頭去撈肉。再抬頭時,不等吃,就見楊伯泉已是淚流滿面。
好吧,李大德只是覺得,能兵不血刃的招降故舊,總比你死我活要劃算。可這種舉動落在古代刀口舔血的底層將校眼中,就有點知遇之恩那味兒了。
“嗚嗚,殿下,殿下不棄楊某,可楊某卻未曾早日投效,真是,真是……”
瞧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楊伯泉,韋機咽了咽唾沫,稍稍把銅鍋往自己這邊拉了拉,然后把那筷子牛肉放到他面前的餐盤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現在也不晚!朝廷已然下詔,正式對洛陽用兵!楊兄常在此駐防,熟悉地形,總有建功之時!待到入京受封,以功勛之軀再見殿下豈不爽利?”
深陷猛男哭泣中的楊伯泉聞言一頓,忽地抬起淚眼,急切道:“那孟津守將元虔蓋與某有舊,早年便是某說降于他。不如在下修書一封,或可將孟津……”
“呃,孟津關啊……”
前者聞言一愣,隨即打了個哈哈,掩飾臉上的尷尬。
特么的,早說你認識元虔蓋啊!這會兒才說,算算時間,姓元的都已經沒了吧?
確實已經沒了,沒的很徹底。
半個時辰前,在謝映登率兩千弓箭手依北邙山勢居高臨下的壓制下,孟津關已然告破。有秦瓊、羅士信、程咬金同時率眾突入,元虔蓋想留個全尸都難。
彼時在偃師據孝義橋與白水軍對峙的王世惲察覺不對時,黃君漢率領的五千懷州府兵已經越過邙山,與白水軍完成了對偃師的戰略包圍。
而此時,端坐太尉府的王世充才剛剛在某太醫的解說下長呼出一口氣來。
“老夫學醫數十載,見過雜記古方無數,對方士煉丹之說也曾涉獵。《范子葉然》有云:‘硫磺、雄黃合硝石,并蜜燒之,焰起,燒手面及火盡屋舍’。可斷言,此乃道家伏火之術所需的‘伏火藥’耳!”
被以為是叫來瞧病的內宮太醫對著一包自清化坊中搜尋出來的黑色粉末侃侃而談。末了,似想起什么來,又憋出一臉關心的架勢對某太尉語重心長道:“王太尉,莫怪老夫交淺言深,實乃這‘長生久視’之說,皆是鏡花水月。金石之藥或可殺蟲辟疫,但切切不可入口啊!”
“唔,寡人省得,多些郎中忠言直諫!”
卸下心事的小王已是恢復了往日的和顏悅色,命兒子引太醫下去奉茶領賞。
他除非是瘋了,才會口服火藥。尤其見識過清化坊慘狀,是個人就不會想到去吃這玩意兒。只是聽罷“科學解釋”,去掉神話色彩后,已然盡知其“奧妙”的小王得以重拾信心罷了。
說穿了,這不就是個固體“火油”么?
這類局限性大的物品,只要應對得當,根本就沒什么可怕的,虧他還當成個事兒來對待。
眼下既然心事化解,是時候給唐軍以顏色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