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孫兆麟,東跨院里也已然曲終人散。
將大多數賓客禮送出去,余下幾個關系親近的,便在大廳里擺下宴席,慶賀這次彩排的圓滿成功。
酒桌上的嬉笑怒罵且不去論。
卻說正喝道酒酣之際,孫紹宗卻得了稟報,說是大太太派了鴛鴦過來傳話。
告罪離席出來,就見外面已是陰沉沉、白茫茫的一片。
今年這雪,怕是非要成災不可啊!
孫紹宗心里嘀咕著,鴛鴦便自上前見禮道:“二爺也瞧見了,這人不留客天留客——諸位爺還罷了,姑娘們卻都嬌弱著呢,這風里來雪里去的,如何能生受的了?“
“依著太太的意思,且先在咱家住上一晚,等明兒出了日頭再走不遲——故而特地讓奴婢過來,請二爺先向兩位舅爺知會一聲。”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孫紹宗自然不會有什么異議,當下點頭應了,自去同賈璉、賈寶玉、薛蟠等人分說。
卻說鴛鴦傳完了話,原路返回后院,就見堂屋門前已經掛起了大紅燈籠,而史湘云、薛寶琴、賈探春三個,各自捧了雙龍戲珠的銅手爐,正在那廊下指指點點的,也不知又有什么幺蛾子要耍。
鴛鴦忙喊了繡橘過來,囑咐她把這幾個盯牢了,萬不敢讓她們在雪地里胡來——真要是想玩雪,也等回了榮國府再說。
給這‘淘氣’三人組上好措施,鴛鴦這才挑簾子進去,把差事向賈迎春回稟。
稟報完了差事,卻見這堂屋里只有黛玉、阮蓉、邢岫煙、惜春幾個,并不見薛姨媽母女以及李紈三人。
正稀奇著,就見阮蓉笑拉著邢岫煙笑道:“今兒瞧著邢家舅舅身子骨見好,你也別整日里憋在東跨院里,干脆晚上同黛玉一起去我那里,咱們三個好生聊一聊。”
她說的熱絡,可在場幾個精明的,卻都看出是話里有話。
這其中,自然就包括邢岫煙本人。
“不敢叨擾姐姐。”
邢岫煙微微一欠身,正色道:“家父如今大病初愈,正該悉心照料以防反復——且等家父日后完全康復,同家母團圓了,小妹再來領受姐姐的好意不遲。”
鴛鴦垂首侍立,聽了這一問一答,不覺有些感同身受,多少鐘靈毓秀的女子,偏偏受了父母拖累,生生受人白眼、非議。
自己如是,這邢岫煙也不外如是。
雖說略有些插曲。
但眾女的居所還是很快便定了下來。
鴛鴦得了吩咐,下去準備被褥等物,心中卻不覺有些詫異——原以為薛姨媽母女,必然是要住在一處的,卻不曾想最后與薛姨媽分派在一起的卻是李紈。
不過轉念一想,這兩個寡居多年的主兒,也的確是共同語言,鴛鴦也便沒有細究。
可她沒有細究,薛寶釵卻是覺察出些不對來。
先頭在東跨院游廊里,自家母親和李紈先后離席,又過了許久才回來的事情,她可不會這么快就忘了。
更何況后來兩人獨處時,又似乎哭過一場的樣子……
故而等到賈迎春在梅園暖閣設下晚宴,款待眾人之際,薛寶釵便悄沒聲的,把母親拉到了角落里追問究竟。
“媽,您今兒下午究竟去哪了?大半天不見個蹤影,回來也怪怪的……”
“胡說什么!”
薛姨媽被女兒這單刀直入的一問,登時便慌亂起來,色厲內荏的呵斥道:“我不過是一時走岔了,繞了許久才又尋到戲臺下。”
她這疾言厲色的一呵斥,卻愈發顯得不同尋常。
可薛寶釵卻萬萬想不到,李紈竟會與人白日宣淫,還被自己母親撞了個正著。
故而見母親惱了,也沒敢再細問什么,只拉著她的手,泛泛的表示母女同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愿意一起擔待著。
薛姨媽聞言心頭暖意頓生,若非是剛答應了李紈,不好立刻食言而肥;又吃不準究竟是不是寶玉所為,怕無端壞了她們姐弟的情分,沒準就要把今兒聽墻根兒的事,原原本本的吐出來了。
而李紈在席上偷眼打量,見母女兩個竊竊私語不斷,心頭自也是七上八下,更堅定了要一勞永逸的決心。
好容易捱到散了宴席,她便急忙湊到薛姨媽身邊,膏藥似的黏了上去。
眼見如此,薛寶釵心下雖是愈發疑惑,卻也不好當著她的面再追問什么,索性主動退后幾步,同邢岫煙攀談了起來。
旁邊史湘云見了,正待也過去湊個熱鬧,卻早被薛寶琴扯住,使眼色讓她莫要過去攪局。
“怎么?”
史湘云自欄桿上抓下些積雪,用幾根春蔥也似的指頭搓揉著,口中狐疑道:“寶姐姐同邢姑娘說話,難道我還聽不得了?”
“自然聽不得。”
因和原著不同,林黛玉并未與薛寶釵和好,故而薛寶琴自來到榮國府里,倒有大半時間是同史湘云頑在一處。
因此知道她雖是個心直口快的,卻從不肯出賣朋友,所以也沒瞞著,嘻嘻笑道:“你難道沒聽說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史湘云喃喃的重復了一遍,忽的訝異道:“是你哥哥看上了……”
“噓!”
薛寶琴忙捂住了她的嘴,嗔怪道:“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可不敢胡亂聲張!”
史湘云把她的手扒拉開,嗤鼻一聲:“你當我是傻子么?不過……”
她臉上的不屑轉化成了疑惑:“不過眼下,怕不是說這事兒的好時候吧?畢竟邢家舅舅可是一門心思,想要攀孫二哥的高枝兒呢。”
邢忠的心思自以為隱秘,卻哪里瞞得過賈、孫兩府的明眼人?
薛寶琴搖了搖頭,無奈道:“原本不該這時候提起,可再要藏著掖著……那邢老爺怕是要被這看得著摸得著的富貴,給徹底迷了心竅,再不說怕是徹底沒著落了。”
之所以說要加個‘看得著、摸得著’,自然是為了同榮國府的富貴作對比。
邢忠一家投奔榮國府,那富貴氣象迷了滿眼,卻何曾摸著一星半點?
反倒是在孫家,賈迎春拉不下臉來,又不是個吝嗇的,反倒讓他沾了不少好處。
頓了頓,薛寶琴又悄聲耳語:“好在邢姐姐是個有主見的,未必就肯學那尤氏一般,輕賤自己……”
她這番話,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可這年頭女子擇婿,又有幾個能自己做主的?
史湘云默然半晌,忽然嘆息一聲:“可惜我不是個男兒身,不然一定把你們幾個都搶了去,到時候天南海北的,想嫁誰就嫁誰!”
薛寶琴撲哧一笑:“那也要有人敢娶才成!”
說著,又戲謔道:“還說我是個強盜,我看你才是山大王托生的。”
“我今晚就搶了你做壓寨夫人!”
史湘云虛張聲勢的往前一撲,薛寶琴也故作慌張的躲閃,兩人一前一后,便在游廊里追逐笑鬧起來。
后面薛寶釵正旁敲側擊,打探邢岫煙的心意,被她二人的笑鬧聲吸引了,凝目半晌,卻又忍不住暗暗唏噓。
梅家似有悔婚之意,薛寶琴心知肚明,又哪里會毫無芥蒂?
而史湘云的婚事也是幾經蹉跎。
現如今她的叔叔遠赴云貴,家中嬸娘愈發的沒了主見——再說自家兒女還張羅不過來呢,又哪里顧得上侄女的終身?
看似無憂無慮的,又豈能真個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