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次進宮赴宴的,最低也是從四品的官員。
但孫紹宗的座次卻并不低,堪堪算是擠進入中前場,離貴賓席也只有幾步之遙。
這是因為大理寺乃五寺之首,而六部里又沒有四品的職務,所以他在四品之中,差不多可以排在前五之列。
能與他比肩的,也不過是都察院左右僉都御史,以及國子監祭酒等寥寥數人。
這些都是頂級的輕貴文職,一般只有翰林院出身的官員才能擔任。
孫紹宗這樣的糙漢子夾雜在里面,說是鶴立雞群也罷,說是魚目混珠也成,反正除了剛開始的幾句寒暄,孫紹宗這兩百多斤的分量,就被他們有意無意的忽略了。
孫紹宗倒也樂得清閑,端了杯半溫的茶水,有一搭無一搭的抿著,默默回憶著方才轉瞬即逝的畫面。
那應該就是太子妃沒錯。
不過仔細想想,她雖然被幾個舞姬圍著,身上卻是一席雍容華美的宮裝,不似是要登臺獻藝的樣子。
可她既然不準備登臺獻藝,跑去和幾個舞女廝混什么?
而且遠遠的雖然看不真切,卻依稀能辨別出,她是在緊張的叮囑著什么。
難道說……
孫紹宗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轉頭望向正北方的戲臺。
“孫少卿。”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陰柔的嗓音忽然傳入耳中,孫紹宗下意識的抬頭循聲望去,就見個弓著脊梁的小太監,正巴巴在身后打量自己。
“孫少卿。”
眼見孫紹宗回頭望來,那小太監又欠了欠身子,和煦卻并無半點笑意的道:“陛下口諭,讓您去文昭閣見駕。”
見駕?
孫紹宗不由微微一愣,他雖然早就知道朝廷絕不可能,對前兩天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
可相比今天要舉行的壽宴,他那點事兒實在算不得什么。
這時候召見他,豈不是舍本求末?
心下雖然不解,可皇帝下旨召見,誰敢怠慢分毫?
孫紹宗忙自蒲團上起身,拱手道了聲‘有勞公公’,然后跟著那小太監,趕奔位于東南方的文昭閣。
這文昭閣,平日是用來保存文書典籍的,不過因為離著太和殿比較近,臨時改成了周轉、中繼之所。
在壽宴正式開始之前,皇帝就先在這里同皇室宗親、內閣輔臣們閑話家常。
卻說孫紹宗剛到那文昭閣門前,就又意外的撞見個兩個熟人。
前面那人,昨兒還賴在自己家中;后面那人的名姓,則是剛被賈雨村念叨過十幾遍。
而這兩二人此時此刻,正門神似的站在文昭閣大門兩側,一個怒目相視咬牙切齒;一個目光游移又透著委屈。
這倆人怎么湊在一處了?
孫紹宗遲疑的放緩了腳步,卻還是驚動了他們,那委屈的當下喜形于色,也顧不得是在宮中,揚聲叫道:“二哥,你怎么過來了?!”
這人正是賈寶玉!
而他對面那怒發沖冠的中年男子,則是皇后的親弟弟趙國舅。
趙國舅本來見到孫紹宗,也張開嘴想要打招呼來著,可聽賈寶玉叫的親切,當下冷哼一聲,沉著臉沒了言語。
這廝醋勁兒還不小!
孫紹宗越發的感到無奈,眼下正是太子要極力穩住局面的當口,偏身邊這一個兩個的,不是輕視武官,就是胸無城府、喜怒溢于言表。
人家諸葛亮保阿斗的時候,好歹還有幾個得力干將可用呢。
而這老幾位卻……
心下感嘆著,孫紹宗急忙用眼神示意,讓賈寶玉不要湊過來搭話,免得進一步刺激到趙國舅。
然后又不偏不倚的站到了門前,靜等著小太監進去通稟。
期間賈寶玉幾次欲言又止,那趙國舅更是冷笑連連,孫紹宗卻只當沒瞧見一樣,垂手而立。
好在這尷尬的場面,并未持續太久——沒多會兒的功夫,那小太監就折了回來,將孫紹宗引進了殿內。
誰知一進門,卻發現這又是個尷尬地界。
就只見殿內左右排開,分列著十來個人,多數都是躬身而立,卻也有那么幾個端坐在高背椅上。
坐在左首的是兩個生面孔,不過看那梁冠冕服應是皇帝的兩個弟弟,義順王與忠順王無疑。
這老哥倆之間倒沒什么,要命的是對面的兩個——居于首位的忠順王,以及坐在次席的北靜王。
這倆可就是老冤家了,互相之間的仇怨,遠勝門外那倆‘國舅’。
又搭上那居中的主位上,并不見皇帝的蹤影,場面之尷尬可想而知。
眼見孫紹宗自外面進來,這二人的反應倒與外面那對兒‘冤家’,有異曲同工之處——忠順王冷哼一聲,移開了目光;北靜王卻是面露何須笑意,向孫紹宗點頭致意。
話說……
若這二人知道前幾日,孫紹宗泛舟湖上的風流韻事,估計表情就要對調一下了。
正想著有的沒的,那引路的小太監忽然指著東南角一條甬道,道:“孫大人請吧,陛下同幾位閣老都在里面候著呢。”
孫紹宗一是心虛,二來也的確不敢怠慢,因而忙躬身進了那甬道。
剛進入用到,就見皇帝正坐在十幾步遠的地方,面對著這條甬道的入口處。
孫紹宗不敢多看,忙緊趕了幾步屈膝跪倒在皇帝身前,自報家門道:“臣孫紹宗,奉詔見駕,陛下萬歲、萬萬歲。”
后面這話本來不用加,可今兒不是皇帝過壽么。
“起來說話。”
照例,皇帝先免了他的跪禮。
這讓孫紹宗心下稍安,看來至少皇帝沒生自己的氣。
等他自地上爬起來,就聽皇帝又問道:“聽說你前幾日,曾與戶部侍郎周昶起了爭執?當時你們都說了些什么,給朕從頭道來。”
這不問抗旨不遵的事兒,卻反而單刀直入,問起了與周昶的沖突。
孫紹宗心下若有所思,口中則是一五一十的,把當時的對話復述了一遍。
等到說完之后,他又豎著耳朵,想聽皇帝會做出如何評斷。
誰承想皇帝沉默半晌,只淡淡的回了句:“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這……
這就完事兒了?
孫紹宗兀自有些發蒙,直到內閣首輔賀體仁對他揮了揮袍袖,他這才終于反應過來,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這一退,就直接退到了太和殿門前的廣場上。
而直到在坐回了原位,孫紹宗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就算是疑心周昶,也不用巴巴把自己叫過去,然后又一句話打發回來吧?
再怎么說自己也是大理寺少卿,更是天下聞名的‘神段’,順勢把調查周昶的差事托付給自己,應該才是常理吧?
孫紹宗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先將此事壓在心底。
本想著和方才一樣,做個透明的大號咸魚,卻又忽然發現周遭的目光,全都透著探究與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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