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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八章 一本正經

  他已經聾了,眼睛也一片血紅,看不太清楚,只是到了他這種修為境界的人,有時候想要看不見,想要聽不見也難。

  他聽不見林意和吳姑織的聲音,但無論是林意還是吳姑織身體的細微變化,還是那些真實的聲音在空氣里傳播時空氣的震動,卻都無比清晰的落入他的感知。

  他沒有刻意學過唇語,但林意還是吳姑織所說的話,卻似乎就在他的識海里直接響起,直接掀起軒然大波。

  他自己此時的真實情緒,因為大量的失水讓他即將死去。

  他此時真正的垂死。

  人在真正的臨死之前,才會反思,才會真正冷靜的思考,才會放棄很多不必要的情緒。

  只是他此時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沙漠之中的朽木,整個腦袋里都充滿了沙子,就連思考都做不到。

  也就在這一剎那,吳姑織看了他一眼。

  天地間突然出現無數清冷的氣流,這些氣流就像是一場微涼的春雨落在了他的身上,無數帶著鮮活生命力的純凈水滴落在他的身上,然后沁入他的身體。

  他依舊聽不見聲音,只是他眼中的紅意褪去,他血脈之中的那種干枯和接近燃燒的燥意,被這一場淋入他身體的雨瞬間熄滅。

  他跌坐在地,艱難的抬起頭來。

  黑色的夜空和璀璨的星河,以及對面不遠處林意和吳姑織、蕭淑霏的身影,重新映入他的眼簾。

  林意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任何嘲諷的話語。

  勝負已分,在他看來,接下來是吳姑織的事情。

  而且這一戰從頭到尾,哪怕是無盡的元氣不斷涌入他的身體,在外人看來他生死一線時,他都沒有覺得自己真正陷入極度的危險之中。

  從一開始,蕭衍所用的法器和展現的力量雖然足夠強大,但自身意志和信心的缺失,卻讓蕭衍變得根本不那么可怕。

  所以回味這一戰的過程,他甚至都覺得有些失望和索然無味。

  如此強大境界的對手,對他的錘煉卻不夠。

  唯一讓他覺得欣喜的是,恐怖數量的元氣和真元的清洗,讓他的身體所受的好處頗多。

  哪怕他體內積蓄的丹汞都徹底清空,但他的氣血,尤其是內氣,卻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一片空明,而且能夠容納比以往更多的元氣。

  他平靜自信的神色讓蕭衍突然莫名的痛苦起來。

  蕭衍的雙手不由自己的抬起,他捂著胸口,他痛苦的有些無法呼吸。

  “你已經死過一次。”

  吳姑織平和的聲音響起,當她的聲音響起的剎那,蕭衍耳廓里的刺痛也漸漸的消失,他開始聽到真實的聲音,“你是佛宗的修行者,你應該明白,在你們的佛經里,一切的欲望來自于欲望,來自于無法被滿足的追求。無論你之前追求的是什么,你想讓南朝變成什么樣…以前的你已經死了,你不應該再去想這些事情。”

  “人活著就會思考,我不應該去想這些事情,那我應該去想什么?”蕭衍抬起頭來,他慘笑了起來,笑容里全部都是悲傷和說不出的痛苦。

  “如果你一定要想,就不要去想別人的過錯。”

  吳姑織淡淡的看著他,“任何人都覺得自己沒有錯,但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有錯,你可以試著強行不要去想任何人的過錯,只去想自己這一生到底有多少做錯了的地方。”

  蕭衍沒有反駁。

  他的神容依舊痛苦,但是他緩緩的垂下了頭。

  林意和蕭淑霏互望了一眼,兩個人心中對這名南天院曾經的教習都有了更新的認知。

  講道理很簡單,但要讓別人聽從自己的道理,便很難。

  吳姑織和蕭衍此時所說的話語雖然簡單,但她所說的話語,其實都是引佛宗的經典之中闡述的道理。

  痛苦來源于無法滿足的欲望,憤恨來自于常思別人的過錯而不思己過,這原本就是蕭衍這些年推崇的佛宗想讓南朝的子民接受的道理。

  吳姑織現在只不過是用他推崇的道理來讓他無法反駁。

  蕭衍垂著頭,他身體連受重創,當理智回歸他的身體,傷痛伴隨著茫然強烈襲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林意看得書多,若論吵架和講道理,無論在當年的齊云學院還是后來的南天院,他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手。

  “都是佛宗,但南朝的佛宗和北魏漠北的苦行僧和黨項的諸多宗派都有很大的區別,不巧的是,我都見過,都很熟悉。”他看著此時無法自處的蕭衍,出聲說道:“在我看來,南朝的佛宗就像是學堂,純粹以大道理教化為主,而北魏的苦行僧則是只修自身,通過不斷的苦修和將自己的欲望減到最低,來追求至高的精神境界。而黨項的有些佛宗營造莊嚴肅穆的氣氛,讓民眾自然懾服。但有些佛宗,卻是也講究苦行,但他們的苦行,卻是身體力行,每日所做的,都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民眾,他們所做的都是小事,都是幫人治病,教人識字,甚至幫人種地,幫人放牧,甚至幫那些牲畜治病。”

  蕭衍的身體有些僵硬,但他的腦海之中依舊一片迷惘,這些道理他其實都知道,只是他不知道林意此時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難道自己的過往,做的還不夠多,還不夠勤勉?

  “和其余佛宗最大的區別,是那些平時做似乎微不足道小事的苦行僧眾,他們從沒有什么崇高的理想,他們也從不去想自己那么做有沒有什么意義。”

  林意看著他接著說道:“他們只是做著這些事情,心中也并不期待那些被他們幫助過的民眾能夠從此信奉他們的佛宗。他們覺得自己和那些尋常的民眾也沒有任何的區別,他們并不覺得自己是播撒佛光的僧人,而是和那些民眾一樣,同樣沐浴在佛光之中的尋常人。”

  說道此處,他便不再去看蕭衍。

  他其實覺得蕭衍最大的問題,便是太過一本正經。

  太過一本正經的覺得自己是帝王,就可以和任何修行者,任何佛宗的人不同。

  太過一本正經的覺得自己是帝王,就覺得改變這南朝全部都是自己的事情。

  太過一本正經的覺得自己是帝王,就可以覺得自己的感受可以凌駕于其余人的感受之上。

  最關鍵的還是心態。

  帝王只是一個稱號,不要以為有了這個稱號,便真的超脫世人,比任何人都要重要,都要優秀。

  只是這些話他不想再說。

  說多了,便又是忍不住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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