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會在這里掃地?”
清冷的院落里響起蕭衍的聲音。
老僧的動作的確略顯緩慢,在蕭衍這句話說完之后,老僧才慢慢的直起身子,看向蕭衍出聲的方向。
等到他看清了房間之中的蕭衍,他才徹底回過神來般回道:“是王大人讓我掃地。”
“王大人?”自從自困于這湖心靜院之后,蕭衍就不想思索,他的思緒就比以往要遲鈍很多。
“是王僧別大人。”老僧再回了一句。
“王僧別…”聽著這個名字,蕭衍才真正的反應過來。
在他登基之后,大興佛宗,在建康一帶便建立了諸多佛寺,朝堂之中他也設了專門管轄這些佛寺的機構,這王僧別便是專門管理尋常僧眾的僧籍以及佛寺雜務的官員。
所以他此時又有些不解,“你是棲霞寺的僧人,王僧別也管不到你棲霞寺的僧人具體用度,你們這些僧人到底做什么事情,歸你們寺里的大和尚管,他怎會讓你來這里掃地?”
看著他這等不解的神色,這名老僧卻是溫和一笑,道:“皇帝你有所不知,在前年我已經從棲霞寺調入能度寺,在能度寺中被分到役眾廳,役眾廳的僧眾除開晚課祈福之外,其余時候都要受朝中王大人調度,做些雜役。那些年輕僧人有些要開荒和種田種菜,我這種老僧,便一般都是打掃庭院,或者去工坊幫忙制一些燃香等物。我之前就是已經被分到打掃這一帶,包括外面的花園和這湖心庭院,今日是正好輪到在這里掃地。”
“你…你曾是棲霞寺的大和尚,怎么會被分成雜役僧…”蕭衍此時思緒又有些混沌起來。
前朝并沒有特別管理佛寺的機構,佛寺都由自己的大和尚管轄,這名老僧曾是棲霞寺身份最高者,即便換了新朝之后,他將這名老僧替換了下來,但按他的身份,最差也是去編修佛經,怎么都不可能變成雜役僧人。
那些雜役僧人要么便是沒有正式編入僧籍的僧人,要么便是剛入佛寺,要么便是天資太過愚鈍,連一篇佛經都背不下,或者便是犯了罪被除了僧籍,卻又不想還俗的那種僧人。
“這倒是怪不得王大人。”
老僧微微一笑,道:“我被調入能度寺,原本是分到經修院的,但能度寺的大和尚慧心在前朝對于一些佛經的理解便和我截然不同,在一次辯經大會上他又輸了,之后不久便去世了。我熟悉慧心和尚,他應該是染疾,不至于郁郁而終,但他的一名弟子不那么想,他那名弟子現在正好是經修院的首席,我去之后不久,他便找了個借口給我編了個罪名,將我送到能度寺雜役廳去了。我歸在雜役廳,便按雜役廳的統一調度,按年紀,我便是在這一帶灑掃庭院。”
蕭衍這次完全聽懂了,他當然知道諸多佛寺也如同朝堂,之中的僧人自然也會有些勾心斗角,但他看著這名老僧年邁卻要日日灑掃庭院,他此時的心中卻不由得內疚起來。
“是我失察。”他垂頭,只覺得愧對這名老僧。
“這也并非你的用意,所以不用致歉。”老僧笑道:“更何況安座誦經也是修行,灑掃庭院也是修行,我也并沒有什么不快。”
蕭衍抬起頭來,他看著這名老僧的眼睛,“如此大起大落,真的會心中沒有什么不快?”
“不快便來自于得失之心。我從未有得失之心,哪里來的不快。”老僧依舊笑道,“我先前管理棲霞寺,腦子里事多,每日里想著服侍僧眾,既要擔心那些特別年邁的老僧們的病癢,又要擔心那些年輕僧人不要闖禍,諸多煩心事,能靜心研修佛經的時間反而就少,現在我只是做些簡單的力氣活,腦子里空的時間便 多,若論得失…到底是失的多一些,還是得的多一些?”
蕭衍呆了呆,他不知如何回應,只是下意識道:“只是和以往相比,這身體的勞累…”
“久坐苦思也是累,灑掃干活也是累,這又有何差。”老僧看著蕭衍,道:“關鍵只在于心境。”
“您是高僧,我卻不能免俗。”蕭衍的身體頹然的晃了晃,“我枯坐于此,雖然盡可能的不去想得失,但總是墮于悲觀絕望,而且滿心憤懣,甚至纏著仇恨。”
“仇恨何來?”老僧問道。
“我母親被仇敵所殺,我無力復仇,故滿心仇恨。”蕭衍道。
“那為何會自囚于此間?”
“我和林意約戰,敗者自囚。”
“那您和林意也有仇恨?按我所知,林意并非您殺母仇人。”
“林意乃是前代劍閣之主何修行的關門弟子,正是因為何修行反對,我母親當年才被迫自囚于此,我母親出關之后,也是想報當年之仇,想殺何修行的另外一名弟子不成,才導致被魔宗乘機所殺。劍閣便是這一切的起源。現在林意是劍閣之主,我所以才想找他尋仇。”
“若按這般算法,您和整個南朝也有仇。他生于建康,在建康之中長大,那按你所說,所有給林意提供過吃食,給他以教導,包括后來讓他接觸到何修行的所有人,都是你仇人。”老僧溫和的笑了笑,“于此說來,那你自己也是自己的仇人,你是南朝的皇帝,你管理著建康和南朝,卻讓如此好好的一個年輕人成了何修行的弟子,又成了劍閣之主,你自己難辭其咎。而且據我所知,改換新朝之后,劍閣也已歸隱,若是沒有您的同意,林意也不能成為劍閣之主,現在他成為劍閣之主,也算是你的意思,結果你卻要他為你所同意的事情負責?”
蕭衍張了張口,他說不出話來。
“終究還是您心太亂,你滿心仇恨,恐怕恨不得殺死所有這些厲害的人物。”老僧慈和的看著他,道:“尋常人有些時候諸事不順,也會恨天恨地,恨不得殺死所有人,但這樣的想法他們卻往往也消得快,因為他們只是普通人,但您不同,您是皇帝,您這仇恨起來,便因為您的地位和心境被無限放大。”
“您說的不錯,我心境太亂,所以墮于這無邊地獄之中無法自拔。”蕭衍痛苦的看著老僧,道:“請高僧指點。”
“我哪懂得指點。”老僧笑了笑,道:“我只是說出了我的猜想,而且我該說的也都已說完了。”
“你和他說了什么?”
當黑夜降臨建康的時候,一名身穿嶄新僧袍的中年僧人來到了這名老僧所居的僧舍,他徑直推門進了僧舍,看著正在泡腳的老僧,厲聲喝問道。
冬夜的寒風隨著他推開的門吹拂到老僧的身上,讓這老僧驟然打了個寒顫。
只是這名中年僧人的臉色,卻比冬夜里的寒風還要寒冷。
這名中年僧人便是能度寺經修院的首座,這名老僧之所以被打入雜役院,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你這老東西,曲解經文也就算了,偏生做些尋常雜役也不安分守己,今日你到底做了什么,說了什么,為何圣上傳出圣諭,從明日開始,兩日才送一餐餐食?”
“原來你問的是,我和圣上到底說了什么?”老僧微微一怔,旋即卻是微微一笑,道:“他不過是問我為何滿心仇恨無法消解,我只是說終究只因他心太亂,他向我請教,我便說我如何能夠指點他。”
“如此多話!”
經修院首座惡狠狠的看著老僧,寒聲道:“僅此而已?若只是如此,他為何明日開始絕食,兩日才吃一餐?”
老僧搖了搖頭,道:“這我就不知。”
經修院首座看著他洗腳桶里顯得有些渾濁的洗腳水,心中更加嫌惡,臉色更加難看道:“你不安分,等到上面怪罪下來,到時候自然有你好果子吃。”
老僧平靜看著他,說:“若是因此獲罪,那也怪不得別人,我自然接受責罰。”
“你!”
經修院首座心中莫名更怒,但看著這名老僧風波不驚的樣子,他也只覺得對方簡直如死豬不怕開水燙,于是忍不住重重的甩了甩僧袍袖子,轉身的剎那就想著再如何讓這老僧做些更重的粗活。
也就在此時,他身后的來路,僧舍之間卻是亮了起來,許多人提著燈籠快步趕來,腳步聲急促。
經修院首座驚愕的看著出現在視線之中的那些人,臉色變了數變,心中卻是驟然一喜。
這來人之中,為首的是能度寺的大和尚,但跟在他身后的,不只是這寺中重要人物,還有數名朝中的大臣。
能度寺的大和尚慧清也早已遠遠的看清了他,但瞬間卻是臉色一正,厲聲道:“前面可是經修院首座空性?”
這經修院首座原本心中生喜,只道這名老僧惹出了禍事,這些人是連夜趕來處置這名老僧,但被這當頭一喝,他渾身一抖,只覺得一股寒風也吹到了自己的骨子里,只覺得似乎事情不對。
他也不敢怠慢,當下便是行禮,道:“正是空性。”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生造罪名,誣陷高僧。佛門凈地,竟因你蒙垢!”慧清連聲厲喝,道:“自今日起,開除僧籍,打入雜役廳,三年內不準還俗?”
“什么!”這經修院首座只覺得五雷轟頂一般,一時大腦一片空白,雙腿發軟,幾乎坐在地上。
在下一剎那,他有些回過神來,連聲道:“我這生造罪名從何而來….”
“再要狡辯,便要杖責!”
一名朝中官員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辯駁,“這是圣上親口傳出的圣諭,難道還有假!”
另外一名官員也隨即出聲,“圣上有旨,從明日起,接惠能大和尚回棲霞寺,能度寺也歸棲霞寺統管。”
“這是讓他….”
經修院首座更是晴天霹靂,他不可置信的轉頭看著那名還在擦腳的老僧,怎么都不能相信這名老僧竟然會統管棲霞寺和能度寺。
只是這些官員的神色,卻讓他知道這發生的事情真實到了極點。
這些官員的眼中甚至有種狂熱的意味。
皇帝蕭衍自囚很多天之后,越發讓人覺得沒有希望,朝中的絕大多數人甚至覺得他的精神狀態都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但今日里突然連傳兩道口諭,前去接圣諭的官員都只覺得他和前些時日有些不同。
這如何不讓這些官員感到欣喜若狂?
“來了么?”
“馬上就到。”
南朝江夏郡,一名身著青衫的修行者到了一處院落的門口,和門內一名同樣身穿青衫的修行者迅速交談了一句。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門外道上便駛來了兩輛馬車。
院落中人將側門大開,讓這兩輛馬車直接從側門駛入了院中。
這兩輛馬車還未停穩,林意和蕭淑霏、陳寶菀等人便已經出現在了這兩輛馬車之前。
為首那輛馬車的車簾掀開,原道人從中一步跨了出來。
原道人對著林意點了點頭,林意的神色便瞬間凝重起來,他直接便對著第二輛馬車認真的行了一禮。
大俱羅的金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