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是邊地,卻是大州,乃軒轅黃帝宅幽之潛邸,傳說中戰九黎祖蚩尤之地,古九州,漢十三刺史部之一,自古便是軍州。
由于是軍州,幽州下轄的十一郡國,九十余縣,鄉邑,侯國,非但兵戶占比極高,且軍械糧馬保有量,不下司隸。
更為難得的是人口。
在涼并幽三邊州中,幽州僅涿郡、廣陽郡、上谷郡、代郡、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玄菟,樂浪十郡,人口就達到了二百五十萬口。
這僅是郡,國,縣鄉亭里在冊人丁口數,不計豪族隱蔭,兵戶,吏戶,與不在冊的隱戶流民。
而同為北方三邊州的并州,郡縣人口不足七十萬,涼州更是不足五十萬口。
由于是軍州,實際人口要遠高于在冊人口,這是由秦漢全民戍邊,邊地屯田政策決定的。
戍卒與屯田兵,連帶家屬,為兵戶,不入民籍。
一戍卒拖家帶口,一戶平均四口人多些。
僅幽州就有戍卒與屯田兵三十余萬,連帶受漢廷管轄的烏丸,諸胡部,兵戶人口不下百萬。
異族兵馬,同樣是大漢兵戶,幽州是烏丸與東胡諸部騎兵。并州北部是內附大漢的南匈奴諸部,涼州是諸羌部。
內附的諸胡部盟,就是大漢子民了,為大漢征戰就等于服徭役,繳納賦稅了,與哥薩克一樣。雖名為胡騎,實同為漢軍,歸大漢長水校尉,胡騎校尉,與邊軍護匈奴校尉,護烏丸校尉統帥。
此時,于北方并、幽、翼、青,徐五州,鎮壓黃巾的騎兵,就有漢軍胡騎。
涼州胡騎沒鎮壓黃巾,是因為涼州饑荒,邊章,韓遂等人拉著諸羌部,自己造反了。
涼州之所以可以起事成功,義軍蜂起,就是朝廷把涼州邊軍的機動兵力抽調走了。
一部由何進調入司隸,拱衛三輔,其余由皇甫嵩,朱儁等調入內地,平翼,兗,青,徐等地的黃巾了。
前腳剛走,身后就反了。
連鎖反應!
時下的幽州,李軒等人所在的涿郡,就正在遭受黃巾連鎖反應的波及。
受戰禍荼毒,由翼青徐等州北上幽州的流民,正與日增多。
農歷三月之時,且不過零星精壯,同村同邑結伴北上求活。
一入四月,初夏清合,來自翼青徐三州拖家帶口的流民,推車趕騾,牽豬抱羊,人馬牛驢匯聚成流,南北窩棚連綿,幾竟塞淤道邊。
這都是翼青徐等地誤了春播,情知熬不過今歲的鄉民,干脆家底一收拾,帶上最后的口糧,北上闖命祈活。
鄉民隨身攜帶的口糧,就是辛苦的一粒粒選出來,本要作為種子的農家唯一希望。
如今,希望破滅了。
種下難熬青黃不接,秋收時戰禍若不止,官府強爭,義軍逼捐,黃巾裹挾,小民只要碰上一次,就熬不過寒冬。
除了老實巴交,原地求神等熬的外,想自己掙命?要么入黃巾,要么投充豪族為仆,要么北上邊地為戍。
邊地貧瘠,卻有屯田政策。
平日庶人拒絕服役戍邊,要罰錢要充軍。此時從南部諸州北上的鄉民,卻都是沖著屯田來的,希望能在邊軍的保護下,安穩的種口吃的。
此一現象,被李軒正在整合的情報網偵知。
簡雍所在的簡氏一族旗下店鋪貨棧,隸屬蘇雙與張世平的牛馬販賣網絡,各地坐探發回的情報一經匯總,再由探馬抽樣反饋。
零散的情報被歸納,各地的數字變成了一張張K線圖表。待前出至翼州,青州,兗州,徐州的探馬,將當地鄉間實時情況回饋后。
李軒終于確認,這一現象不是臨時,而是將持續很長時間。
起碼今年之內,北上人口將呈逐月擴大之勢。
春播已誤,農田已經拋荒,這一趨勢是不可逆的。
初步探明,兗冀徐青四州,糧田拋荒面積普遍在兩成以上,翼青徐三州最糟,黃巾烽起,豪強結寨自保,鄉間大片土地無人理會。
最遲夏末入秋,來自徐州的流民,就將與青,兗二州北上的人流,在翼州合流。
如翼州不阻斷這一趨勢,不盡快分流。聚集的流民面臨北方入秋后,逐步轉冷的天氣,將有可能滯留翼州。
如此,翼州持續動亂的可能加大。且無論翼州發生什么,流民北上的現象只要不趨緩,流入幽州的流民數量只會加大。
且幽州由于是邊地軍州,每年要接受翼州與青州兩億錢,與一定的布匹,鹽糖等生活物資撥給。
幽州有大片屯田,牧場,馬駝羊等牲口多有,河系漁獲與獵物又多,糧可自給,且糧價僅為內地州一半。
李軒八錢一碗的雕胡飯是買的飯,且菰米不是粟米麥主糧,他當初眼中的焦點是點,是攤上的一碗,而不是大宗糧食價格。
他與簡雍熟了才漸漸明白,幽州的糧價算低的了,米栗麥不足三十錢一石,合十二斤三個錢。
幽州缺的是布,鹽,糖,紙,酒,陶等手工業制品與生活用品,更缺給邊軍兵卒發的五銖錢。
可時下青州,翼州已成戰場,貿易流通連帶銅錢輸入都大受影響。
太平道總舵就在翼州鉅鹿郡,早打成了一鍋粥,加上要應付洶涌北上的人潮,即便平了黃巾,亂不會平。
因為翼州,青州,徐州等地,糧不夠。
糧食承載的極限都不足九成,那剩余的一成人口,無論是亡于饑荒,還是死于戰禍,終會飛灰飄零。
投降都收不了,沒糧,明年春播前降卒無法還田,收了誰養?養不了再亂?
為了不讓亂子擴大,多余的人口只會被封在原地,損耗在原地。
當十人中要餓死一人的時候,十個人都不會想做被餓死的那人。
當十人去搶九份活命糧,就會把糧再朝下折,拋荒田繼續增多。人再朝下死,人口再減。
只有人死的比糧減的快,到了糧比人多,余七人剩七份多活命糧,余四人剩四份多活命糧時,大亂才會趨向穩定。
至于讓各州郡有糧的諸侯勛貴,士族門閥,豪族富戶開倉放糧,那就是想當然了。
自家比鄰家富的小民小戶,愿舍錢糧與鄰家貧戶么?小民且善財難舍,讓門閥豪族舍錢糧予難民?
亂世一臨,豪族招兵保家,趁火打劫,起兵從龍還來不及,哪有功夫顧及不相干的人?能看到破家之憂,豪族或會輸款給堵門鼓噪的黃巾,但不會理路旁求討的可憐之民。
當意識到糧不搶不得時,本跪著求討等賜的可憐之民,會越來越多的站起來,揭竿削矛,用命掙命,變為朝廷最可恨之人。
反賊!
按劉備的話說,這就不是百姓了,是不事生產,蝗蟲一樣的蛾賊。
無論是何原因,導致了種地之民,變成了蛾賊。總之,民已成蛾,要解決的是怎么把蛾變回鄉民?怎么阻止民繼續變蛾?
蝗災一起,若不能阻,那趨勢就直奔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去了。
要阻斷這一趨勢,要么,從外州調一份以上的糧,入青徐翼等缺糧州。要么,調一支能鎮壓一人起的軍隊來,露頭就壓下去。
否則,這一趨勢不可逆。
可大漢滿共十三州,八州俱反,涼州河套糧倉都饑荒了,哪來的糧?
邊軍都抽調入司隸,保衛洛陽了,哪來的軍?
李軒由此判斷,這一趨勢,起碼三年之內,不可逆。
那么,大概率,幽州動亂在即。
連鎖反應下,失去銅錢輸入與生活必需品來源的幽州,流民涌入又必將呈逐月擴大之勢,一旦糧食掉到了自給率以下,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憑什么不亂?
僅黃巾起事的不足三月間,北上幽州逃難的流民就高達十余萬,尤為恐怖的是其中六至八萬流民,是春末最后一月涌入的。
以如此恐怖的難民流入速度,今年一年,涌入幽州的流民,或達百萬眾。這都快幽州在冊人口的一半了,那糧食還能夠么?
沒糧沒錢,對內附的胡部賞賜就要斷,胡部即便怨而不反,也不會出兵幫忙平叛了。
那等到州內嗷嗷待哺的流民,打算做點什么的時候,缺糧缺錢的邊軍與郡縣兵,估計也餓的動不了,不趁火打劫就不錯了。
趨勢一出來,李軒立即向劉備等人告警。
時值負責打探劉虞閥閱生平的情報回傳,李軒再次修正了陽光三疊浪的初始計劃,并征求眾人意見。
第一次修正,是由于簡雍入彀,連帶蘇雙,張世平皆入圈,隨小團伙本錢擴大,相應作出的募兵規模與期限調整。
此次修正,是因為從劉虞家鄉東海郯,傳回的實地情報。
劉虞此人,以仁德著稱,初任東海郡郯縣戶曹吏,再升郡官,后舉孝廉,入洛陽任天子郎官,外放兗州東郡博平縣令。
風評天性節儉,終日破衣草鞋,帽子破了都不換,飯食從無兩個肉菜。據說得人心,深受百姓愛戴。
可惜,李軒最怕的就是成為只會被一筆帶過,寥表慈悲的百姓。
他有筆自會表,會自己收風自己評,對風評沒興趣。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等評語,他是聽不懂的。
他只是奇怪一個都做到郡官的大人了,怎么還舉孝子賢孫的孝廉入中樞?這事換成范鯉他爹,會干么?
他就是要讓人去實地親眼看看,看看劉虞的家,看看劉虞的身邊人,看看劉虞的朋友。
他要以他能看懂的東西,可以衡量的依據,作為可執行計劃的變量填充。
他信的是數學,幾何與邏輯運算。
不信曰出來的真理!
他自己就可以創造出無數可以對,也可以不對的真理。
“愛兵如子”與“慈不掌兵”一類毫無邏輯的真理,對他來講屁也不是。
愛民如子?給他個官,他也愛。
自家的羊群,自家的財產,不愛才是想不開。
他不想劉虞愛他如子。
他愛劉虞如子!
老兒子窮成這德行,家里豈非揭不開鍋?
若是這樣,他這個慈父,就送溫暖去。
他是一個愛官如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