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雨幕將天地聯成一片。偃師城城墻上的鄭軍將士披雨蓑警惕的望著遠處的唐軍大營,只是視線不夠開闊,僅僅百步之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耳朵之中,盡是風聲與雨聲。
由于全軍輕裝急行抵達偃師,鄭軍將士的營帳不夠,大都是搭個草棚湊合著,在這種大雨之下,別說草棚,就連帳篷不漏雨的都不多。偃師城的排水設施不好,營房搭在城中又不是全部都是高處,有些地方都給水淹了,大半將士折騰了一宵沒睡,兵卒們也管不得禁令,挪地躲雨,營中已然一片混亂,沒有當場炸營已有些幸運了。大雨下了一夜,幾乎所有人的衣物都濕了,特別是穿著被雨水打濕的甲胄,又冷又粘,非常不舒服。
站在城墻上執守的鄭軍將士無比羨慕的望著城外的唐軍大營,至今沒有傳來半點動靜。想來唐軍將士的大營背淺丘而建,雨水雖然大,肯定淹不到他們,而且他們的帳篷一看都是新的,根本不用擔心漏雨。
隱隱約約唐軍大營里已經升起濃濃的煙霧,讓視線更加模糊不清。一名鄭軍校尉憤憤的罵道:“他娘的,咱們兄弟就是這命,你看人家睡得舒服,吃得香甜……”
就在這時,雨幕中一陣鏘鏘聲傳來,眾鄭軍將士趕緊肅然而立,不多時王世惲帶著親衛來到城門樓里,劈頭蓋臉的問道:“唐軍大營有沒有動靜!”
校尉趕緊稟告道:“回稟齊王殿下,唐軍大營沒有異動,看著炊煙升起,想來他們應該在做早飯!”
王世惲點點頭道:“命令執守將領,一個時辰一換班!”
那些鄭軍將士感動得想哭,在大雨里淋上一個時辰就寒如骨頭里,一班崗站兩個時辰,簡直就不是人干的活。
王世惲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可惜雨幕中視線太差,根本看不清唐軍大營的動靜。王世惲想了想道:“用吊籃吊下幾個人,去唐軍大營里看看!”
十幾名被派出的鄭軍士兵罵罵咧咧的鉆進吊籃,緩緩落入城下,他們忐忑不安的朝著唐軍大營前進,進入唐軍大營一箭之地。
一名握著刀柄的鄭軍士兵向領頭的伙長道:“韓頭,咱們真去偵察啊!”
領頭的伙長道:“咱們兄弟有的選嗎?姓王的有多狠,你又不是不知道,前營的董六子只是發了幾句牢騷,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聽曹大嘴說,董六子全身上下沒有完整的好骨頭!”
聽到這話,周圍的鄭軍士兵嚇得雙股尿意盈盈。
“咱們就算去,恐怕也會被唐軍一刀砍了!”
“怕個毛,吃誰家的糧不是吃?”伙長道:“唐軍現在也不能發箭,看著他們揚刀子,咱們就投降!”
眾將士怯怯向前挪動著步子,終于摸到唐軍大營營門前。伙長看到營前站著的唐軍士兵,居然是幾具稻草人,穿著皮甲拿著刀槍。
“嘿……唐軍真他娘的心寬,連站崗都是假的!”
“韓頭,好像不對勁,這些唐軍不會真睡死過去了吧?”
韓姓伙長臉色微微一變,彎腰撿了一塊泥,捏成泥團,朝著大營里面扔去,可惜,除了雨聲,依舊并沒任何動靜。
韓伙長道:“唐軍可能跑了,快翻進去看看!”
眾士兵七手八搬開拒馬,一擁而進。若大的唐軍大營,此時早已人去營空,不少帳篷里用泥土圍成灶堂,將將士們鋪地的麥秸稈和稻草,放地帳篷中央的灶膛中燃燒著。
有的帳篷里灶膛上還吊著鍋,鍋里煮著大塊的骨頭,鍋中還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王世惲得到偵察的情況,大驚失色,失聲尖叫道:“什么?唐軍大營已經空了?”
韓伙長重重點點頭道:“回稟齊王殿下,卑職要是有半個字假話,您砍了我的腦袋!”
要說陳應,還真沒有想過自己所部渡河直達洛陽城下。
原本孫敬初撐死了也就幾十條漕船,而且全部都是百石小船,運輸輜重的話,勉強可以運輸三五千石,如果運輸將士,撐死了也就兩千人馬。
然而,陳應怎么也沒有想到。孫敬初居然一下子拉來了一千多條船,而且還有五六十艘千石方艄大船。
隨著楊廣開通京杭運河,伴隨著這條大運河,也衍生了一個新的行業——漕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斗爭,漸漸就形成了以漕運為生的圈子。在漕運這個新生的行業里,大頭其實都被官府和世族門閥控制著,不過除了門閥控制的較大的漕運船隊,還有一部分,如孫敬初之流,他們擁有一艘或多艘漕船,依靠運輸賺點辛苦錢。
然而,隨著隋朝末年天下大亂,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塵煙,他們控制著運河的一段或多段,這條漕運河道也陷入了停頓階段。這些漕運河工本身就沒有耕地,失去了漕運活計,他們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
直到三個月錢,原本快要當褲子的孫敬初突然變得闊綽起來,不少走船的船老大就來找孫敬初打秋風,這才知道孫敬初原來是侯莫陳氏的門人,如果侯莫陳氏已經開始重新崛起了,侯莫陳虔會成了大唐光祿大夫,陳應則成了大唐的冠軍大將軍,東宮太子賓客,特別是陳應,如果陳應不犯錯,將來李建成登上皇位,那么陳應以他的資歷,妥妥的成為相國之一。
孫敬初也是一個非常有野心的人,他想成為漕運的龍頭老大,號令運河成千上萬只船隊。在陳應派出通知要用他的時候,他就廣散英雄貼,號召交好的船老大過來幫忙。
本來替陳應運輸軍用物資有風險,可是架不住孫敬初實在是太能吹了,在他嘴里,陳應成了無所不能的人,也能成散財童子,只要幫陳應這一次忙,陳應回報他們的將是他們一輩子受用不起的好處。
原本家里早已揭不開鍋的船老大們抱著且信且疑的心思,派來三五艘船和相應的船工,意思意思,混個臉熟。誰曾想孫敬初毫不客氣的將這些船給拒絕了,而且孫敬初讓人放出風聲,龍亢劉老大馬上就帶著人和船過來,他們就不要丟人現眼了。
龍亢劉老大原是隋朝工部職方郎中之子,龍亢劉氏也是龍亢大族,在投入漕運行業的時候,也是大手筆一次性定做了五百余艘漕運船,成為遠近聞名的漕運大戶。
眾船老大哪里清楚孫敬初的嫡系,一看劉家打算插手這次漕運,他們就感覺非常保險,應該沒有問題。不少船老大拎著禮物,帶著笑臉求孫敬初幫忙通融,就這樣,孫敬初光靠一張嘴,居然忽悠了上千艘大小漕船前來給唐軍運輸物資。
當陳應得到居然有如此多的漕船時,也隨即更改了計劃,決定從水路直接繞開王世惲直接在洛陽孟津登陸,直取洛陽,與此同時還命令劉統與尋相率領剛剛整編的流民軍會師洛陽城下。
趁著暴雨視線不夠開闊,唐軍將士就人跟人,手拉手的方式摸著黑前往佛灘頭渡口,直到天亮時,整個唐軍已經空了。
陳應麾下四萬余人馬,分別乘坐一千余艘大小漕船,浩浩蕩蕩向著洛陽前進。
陳應與李秀寧登上一艘千石方艄大船,為了防止出現的意外情況下,陳應還把一百余名陌刀軍將士布置在這艘船上,三桅的方艄高桅伸向空中,給風刮過過呼嘯異響。
雨勢稍小一些,風頭未弱,在這種情況下航行,事實上是非常危險的。陳應讓其他人都撤入船艙,他與周青站在遮棚下看著外面。
李秀寧這個時候終于相信陳應是為了營救李世民而不遺余力了,一千多艘漕船,哪怕朝廷出面組織,也要費上不少勁。陳應居然在不聲不響中完成了這么大的調動。
李秀寧感覺自己誤會了陳應非常愧疚,看著陳應的甲胄早已被雨水打濕,就用船上的紅泥爐為陳應熬制了一碗姜糖熱湯。
李秀寧端著姜糖湯送到陳應面前道:“陳郎,喝點湯暖暖身子!”
陳應望著向周青道:“最多還有一個時辰,傳令各船,以東宮右衛率為前驅,先行下船,搶先占領灘涂陣地,陌刀軍居次!”
一艘小型的哨船緩緩靠近這艘大船,船頭一名穿著短襟布衫的壯實青年,他蹲在船頭回頭沖船上的眾船老大道:“諸位,我姓孫的絕不說虛話,陳大將軍如今軍務繁忙,有沒有時間見你們,我可真說不準!”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事實上做事情也是一樣。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的靠山,還真不好辦事,特別是他們這些跑漕運的,運河沿岸各個官府,層層扒皮,把他們折騰得不輕,那些世族門閥控制的漕運船不僅免檢,而且不用交稅,不僅省時省力,還不用擔心被那些刁吏刁難。
可是他們出身低微,就算想抱大腿也沒有機會,而且那些世族門閥看到了漕運的巨大利潤,恨不得一口將他們連人帶船吞了。
這時,孫敬初給他們指了一條明路,投靠在侯莫陳氏門下。雖然說侯莫陳氏早已非西魏、北周時期這么顯貴,可是作為老牌關中貴族,侯莫陳氏在他們眼中,還是高山般一樣需要仰望,更何況,他們根本就弄不清冠軍大將軍與十六衛大將軍的區別。
事實上,陳應此時在大唐軍中,前十六名衛大將軍中,還排不上號。但是十六衛之下,還數不著他的這個冠軍大將軍,還有一個驃騎大將軍,之后才是冠軍大將軍。事實上,在軍方的地位,陳應此時勉強可以進入前三十,屬于有名姓的高級將領。
小船靠近陳應的坐船,孫敬初忐忑不安的表明身份,關鍵時刻郭洛出現了,郭洛非常客氣的道:“孫帥都督來了,我來給你們帶路。”
眾船老大一聽郭洛如此稱呼孫敬初帥都督,知道他還是一個官,看樣子不小。孫敬初也沒有點破,他的這個官是北周時期的,在大唐根本就不被承認,而且這個官其實也就是管著一百號人的七命武官,相當于唐朝的小旅帥。
郭洛帶著眾人沿著繩梯登上甲板,看著甲板上如同標槍一樣肅然而立的陌刀軍將士,頓時膽戰心驚,穿過這層層陌刀軍與親衛軍的護衛隊,郭洛指著樓艙室里的陳應道:“那位就是我家大將軍……”
孫敬初向陳應看過去,只見陳應一身黝黑的甲胄,手按著橫刀刀柄,站在一堆將領前正吩咐事情,他眉頭緊蹙,似乎對別人的工作不甚滿意,只見他拔出橫刀,用刀尖當作筆,在甲板上連寫劃帶比劃的吩咐事情,只追問別人確實明白了他的意圖才放人去做事。
陳應要比想象中要年青得多;陳應才剛過弱冠之年,但是他的作為以及聲威會給別人錯覺。即使如此年輕的他,但是他吩咐事情別人都認真傾聽的樣子讓他看上去很有威信,事實上,被一百余名陌刀軍將士護衛著,就算是地主家的傻兒子,也會感覺非常有威信。
孫敬初注意到旁邊有人提陳應往這邊看來,忙長揖行禮,自報家門,說道:“門下孫敬初胡拜見主上……”
“哦,還以為你們晚幾天才能過來,一路上還平靜否?”陳應走過來,攙住孫敬初的臂膀,要他不用行這么大的禮。
“敬初怎么敢耽誤了主上軍務?”孫敬初嘴里說著,眼睛四處瞅。
“我們進去方便說話……”陳應笑道:“你們真是幫了我的大忙!”
面對眾船老大,陳應并沒有擺出他冠軍大將軍的架子,非常平和的再三感謝眾人的幫助,并且向眾人承諾將來侯莫陳應保證他們在運河上的安全。眾船老大千恩萬謝的離去。
這個時候,孟津渡也到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原因,還是因為疏忽。孟津渡口居然沒有鄭軍將士防守,反而羅士信與張士貴率領六千余鉤鐮槍騎兵在渡口十里形成一道嚴密防線。
唐軍將士依次下船冒雨登上渡口,在渡口直接排成作戰隊形,依次前進。陳應與李秀寧在第一波上岸,陳應并沒有等大軍全部上岸,而是等東宮右衛率全部下船之后,陌刀軍上岸,陳應緩緩就穿上金屬兜鍪,跨在馬背上,一手勒住韁繩,一手拔出佩刀,吼道:“諸將卒,陳應與爾等同進,破殺王賊,匡復洛陽。”
揮刀發出進軍令。
渾厚的戰鼓聲,響徹大地,鉤鐮槍騎兵緩緩前進,一般來說,魚鱗陣主將居中后,陳應卻在第二層的兩個方陣之間指揮作戰,隨陣前移,一旦前列受阻,陳應本人就要接敵了。雖說兇險,卻也激起將卒高昂的士氣。
“咚咚……”的戰鼓響徹大地,仿佛老天受了戰鼓的刺激,居然雨勢更急,天空中不時的閃現閃電和雷鳴,視線更差。
雨越下越大,似乎有傾盆而下的趨勢。邙山腳下,鄭軍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電閃雷鳴居然成了陳應大軍最佳的掩護。
一名鄭軍校尉隱隱約約感覺不對勁,他揉揉眼睛,想要看破雨幕背后的景象,然而一道閃電照亮天空,密密麻麻的黑甲黑胄的軍隊,如同黑色的洪流,正席卷而下。
“敵襲……敵襲!”
“噗嗤……”一道寒光閃過,斗大的腦袋像皮球一樣滾地上,叫聲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