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城,西域大都護行轅。陳應非常認真地一份一份驗看著被李建成駁回來秦王敕牒告身,原本閑散的神情也逐漸嚴肅起來。
李秀寧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陳應,眉頭越皺越深。
陳應問道:“這些人的履歷文牘可帶回來了?”
李秀寧向身邊的何月兒使了一個眼色,何月兒忙不迭地從行囊里掏出一大疊文牘遞給陳應。
陳應接過之后,聚精會神地逐一翻看。
何月兒微微笑道:“為了拿到這些東西,我兩個半月跑一萬多里!”
陳應不置可否的道:“月兒辛苦,今天晚上加餐,賞賜一份水晶肘子如何?”
何月兒腦袋中浮現水晶肘子的樣子,她實在享受不了那種肥膩的食物,連連搖搖頭道:“這還是算了吧!”
李秀寧望著陳應的眉頭越來越深,疑惑的問道:“有問題嗎?”
陳應揚了揚手中的敕牒告身,憤憤道:“這就是秦王府那一堆幕僚,給秦王殿下選拔出來的地方官員人選?
李秀寧道:“怎么了?”
陳應揚了揚手里的文牘,狠狠的摔在了案上:“狗屁的秦王府十八學士,他們這是嫌秦王與太子斗得還不激烈嗎?”
李秀寧頓時愕然道:“陳郎,這是危言聳聽吧?”
陳應反問道:“危言聳聽?”
陳應漂亮的眉毛,扭曲了一團,死盯著李秀寧道:“咱們看看,秦王府拿出的這些人選,都是什么貨色!”
李秀寧面色尷尬難看。她不以為然的道:“秦王府天策府兵曹參軍、文學館學士,京兆杜氏杜淹,這個人我知道,此人出身豪門,雖然人品有些瑕疵,不過能力頗為不俗,出任河北道行臺尚書左丞,難道不可以嗎?”
陳應恨鐵不成鋼的道:“先不說他們的賢愚與否,你看看此人的出身——京兆杜氏。再看看這個張亮,出身滎陽張氏,就任相州總管府長史。
李秀寧疑惑的道:“能有什么不對嗎?”
陳應重喘口氣,語重心長的說道:“如今河北叛亂四起,秦王派這些人去當河北行臺或地方總管府官員,大唐的社稷,注定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李秀寧道:“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啊”!陳應苦笑不得的道:“正所謂針不扎誰的肉,誰不會疼。為了賞賜劍南道南征大軍的賞賜,朝廷奪河北河北之地無主田土,分配李孝恭、李靖麾下將士,這已經侵奪了河北豪強的利益,如今,再將地方上的治權奪走,這是要逼著河北豪強造反自立嗎?原本正如你所說,劉十善雖然一時聲勢駭人,但麾下將官多出身草莽,沒有領導大規模軍隊的經驗和能力,他們指揮千兒八百人馬,可以做到如臂指使,一旦劉十善麾下的軍隊膨脹過快,而這些將領能力不足以駕馭麾下將士的時候,他們就會功虧一簣。可是如今,秦王與太子因為人事任命之爭,秦王將其麾下將官或幕僚,一股腦的塞入河北,這是收回河北豪強的地方權柄,這更是逼著他們倒向劉十善。”
李秀寧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
陳應所言并非聳人聽聞,河北豪強與突厥接壤,燕趙男兒,自幼喜歡兵事,豪強子弟大都習武弄文,可以說文武雙全。由這些豪強子弟,加入河北叛軍軍中,劉十善將會在短時間內,彌補上他軍官不足,指揮能力低下的短板。
在彌補了這個短板之后,河北人又排外,又占據著熟悉地形的地利優勢,大唐即使從關中調軍,一時間也可以給劉十善喘息之機,在極短的時間內,劉十善這只乳虎,就會成為斑斕猛虎。
陳應痛心疾首的道:“更何況,站在太子的位置考慮,暫時與河北豪強妥協,先滅劉十善,平定河北之后,再從河北豪強手中收回人事任用的權柄,重新任命河南河北的官吏,此事不為錯,但是,卻會制造成太子壓制秦王,秦王肯定反擊的假象,不但秦王不會服軟,反而會有可能爆發更為過激的反應,到那個時候,兄弟之間,恐怕再也緩和的余地了!”
李秀寧恍然大悟的望著陳應道:“既然如此,那秦王該如何改正?”
魏征怔了一下,饒有深意地看了李秀寧一眼:“以河南治河南,以河北治河北,以山東治山東。”
李秀寧道:“可是,朝廷的根基在關中,你也知道,朝廷可用的關東人極少。”
陳應道:“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大錯啊……”
李秀寧道:“那……”
陳應想了想道:“那就看陛下敢不敢啟用關東士人了?”
李秀寧道:“你能推薦一批關東士人么?”
陳應搖搖頭道:“根本不用我來推薦,東宮洗馬魏征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他一定會勸太子殿下啟用關東士人,以關東治關東,甚至可能下一劑猛藥?”
李秀寧好奇的道:“什么猛藥?”
陳應輕輕哼了一聲,嘴角帶著笑意道:“昔日夏王竇建德的舊部。但是河北方平又亂,太子若能從這里著手,以河北人治河北,非但能夠堵住秦王的嘴,安定河北地方,還能將夏國舊部,河北世族,變成太子一系得用的人馬!”
東宮,李建成與魏征正在對視。
魏征朗聲道:“太子殿下,這個時候,寸步都不能讓,今日若是您向秦王殿下妥協,執行秦王對河北的人事任命,那可就國將不國啊,請太子殿下,以社稷江山為重!劉十善占據洺州,舉兵叛亂,河北世族如今都在觀望,如若此時擅動人事,用關中或河南士人取代關東士人,河北世族必然人心惶惶。殿下否決此議,乃是為國,非為私利。”
韋挺也道:“請太子殿下,以社稷江山為重!殿下兄弟之情雖重,然則與社稷江山相比,則微不足道!”
眾幕僚齊聲說道:請太子殿下,以社稷江山為重!
李建成頹然坐下:“去,告訴房玄齡,本王今日公務繁忙,還請他早些回去休息。”
秦王府與東宮因河北人合任命問題,爆發了激烈的沖突。李建成毫不留情的駁回了李世民對于河北各地方官員的任命,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李淵的耳朵中。
李淵憤怒的吼道:“中書省擬詔……秦王李世民,罷尚書令!”
裴寂在一旁默然不語。
陳叔達揣揣不安。
蕭瑀一臉不滿,正要出聲,封德彝先說話了。
封德彝拱手道:“陛下,不可。”
李淵憤怒地戟指封德彝:“怎么?就讓他這么將江山社稷視作兒允?朝廷的法度何在?”
李唐朝廷終其一朝,都是世族門閥與皇權之間的對抗。早在武德二年的時候,李元吉接受李淵的密旨,暗中對付河東世族,然而河東世族也公然與李淵對立,不惜蠱惑劉武周造反,在河東世族的暗中支持下,劉武周在短短三個月之內,連克河東除澮州之外,幾乎占領了全部河東之地。
當時,讓李唐朝廷腹背受敵,陷些有傾覆之憂。這一次,李淵只是利用了河北的土地,大賞賜有功之將士,居然惹火了河北世族。李淵怒了。
他才是大唐天子,河北之地也好,關中之地也罷,全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是他的。
封德彝道:“陛下息怒,且聽臣解釋一二。”
李淵哼了一聲道:“你說……!”
封德彝躬身對李淵道:“太子殿下監國,是為君,而秦王身為尚書令,是為臣。君封駁臣之請奏,乃正常不過之事,就算尚書令之議不妥卻被罷黜,天下士人如何看待陛下?恐怕難免有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譏……就算陛下,真的要罷免秦王的尚書令,也要留待日后!”
聽到這話,李淵面色稍微緩和一些。
三省六部在隋朝逐漸成熟定型,尚書令掌握日常運作,而中書省則掌管機要、發布政令。門下省有反駁中書省的權力,簡單的說三省制度的設立,就是為了相互制約,避免形成丞相專權。在后來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是行使真宰相之權。
三省之間的相互扯皮,推諉是屬于非常正常的事情。若是因為尚書令的任命被太子駁回,而裁撤尚書令,難免會向外界傳達一個信號。
裴寂默默點頭。
封德彝接著道:“其二,太子駁回這些地方官員任命,并非全無道理,況且,審駁任命,乃人君份內職責,若以這個緣由,罷免其尚書令,秦王肯定不服!”
李淵怒氣未消,然而卻冷靜了下來。
他扶持秦王的原因就是為了制衡李建成,如今因為李建成駁回了李世民的人事任命,雖然這個人事任命有些兒戲,但是一旦處罰了李世民,肯定會給李世民造成重大的打擊。
弄不好整個秦王府都會樹倒猢猻散。
這可不是李淵想要的結果了。
東宮之中,魏征沉默片刻后徐徐說道:大唐如今的國策,尚且不如楊隋。
李建成嗤笑:“本宮沒有聽錯吧?玄成你說大唐不如楊隋?”
魏征斜眼瞄著李建成道:“殿下不愛聽?”
李建成誠實的點頭,隨后又不耐煩的擺擺手道:“不打緊,反正你一向嘴臭,說說看!”
魏征輕輕呼出一口氣,魏征思考了片刻,對著李建成侃侃而談道:“隋朝若不是,出了楊廣這樣的憊懶天子,國祚延綿幾百年都有可能。但大唐,若是秉持現如今的國策,能傳承兩世就已經不錯了。
李建成怒極反笑道:“玄成,你今日吃錯藥了吧?”
魏征坦然點頭道:“我倒希望自己是吃錯藥了。”
李建成垮下臉,目光不善的盯著魏征。
魏征苦笑道:“太子殿下且莫生氣,自秦漢以來,士大夫與天子共天下,這士大夫中的大夫,說的乃是貴族門閥,而這士,卻是天下所有讀書識字的人,太子殿下想一想,說到士人……應不應該包括出身貧寒的人?”
李建成怔住了。
魏征道:“現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除了創業之初,跟隨李家起事的,還有多少,出身寒門的士人在做官?沒有,全都是世家子弟。如今大唐即將一統九州,天下州郡的官員,尚可來自世家,可二十年后呢?五十年后呢?百年后呢?出身貧寒的人,是不是永無出頭之日?
李建成屏住呼吸,目光變得幽深。
“陳勝吳廣是怎么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歷朝歷代,這八個字之下,有多少絕望之人,揭竿造反?恕我直言,對這件事,楊廣,比起令尊,要強上千倍萬倍!”
李建成滿臉不屑的道:“那個昏君?他做了什么?”
魏征道:“開科取士!”
魏征:開科取士!
李建成道:“開科取士?”
“科舉,無論貴賤貧富,只要通過科舉,就能在朝廷任職,能力低下者,牧守一縣,能力出眾者,宣麻拜相。”魏征道:“這是隋文帝開創,楊廣沿襲,縱使受到天下世家門閥的反對,他也未曾改易……可惜,成王敗寇!”
事實上,李建成也明白。土地和地方權柄,正是世族門閥的命根子。李唐動了河東世族門閥的利益,與是劉武周這個名不見傳的小小草頭王,瞬即崛起,顛覆河東。李淵動了河北的土地,李世民動了河北的權柄,所以劉十善也瞬間攪動風云。
歷史上,因為楊廣動了世族門閥的奶酪,所以,天下皆反。
天下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塵煙。
正如魏征所言,可惜,成王敗寇。
楊廣在整個天下世族皆反的情況下失敗了,他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子上,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楊廣不那么急躁。他等著開科取士的寒門士子在地方或朝堂站穩腳跟,恐怕歷史就是另外一番模樣。
李建成不知道,讓他和李淵頭疼不已的世族門閥,最終栽倒在武則天這個女人手中。
武則天當時使用的手段,其實非常簡單,就是拉一派打一派,就如同溫水煮青蛙,等到北門學士成長起來,世族門閥再想反抗,他們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