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的冬天非常冷,這一點陳應都深有體會。猛虎義從的信使,身穿厚厚的棉衣,腳上還有羊皮靴子,然而在冰天雪地里策馬奔騰,依舊差點凍僵。
好不容易放在暖房子讓信使暖醒,接到信使的急信。陳應的臉瞬間就陰沉如水。
歷史總在不停的重演,或許是受了李建成的刺激,在平定河北之亂時,幽州李藝被突厥人襲擊,丟盔棄甲損失萬余人馬,李建成趁勢命薛萬韌為幽州軍統軍,駐守右北平。李藝因為戰敗了,被降職責罰無話可以說,李建成成功收編了李藝麾下部曲。或許是受了李建成的刺激,李世民居然派出長孫無忌率領十數名親衛,前往江淮,去收編杜伏威的部曲。陳應接到這個密信的時候,長孫無忌恐怕早已到了江淮。
雖然李世民與杜伏威是義結金蘭,或許李世民得到了杜伏威的許可與支持,然而此時留守江淮的是輔公佑。整個江淮早在武德二年的時候,杜伏威就改變了原本的流寇作風,努力營造江淮基業。
杜伏威與竇建德一樣,出身低微,由于本身就深受賦稅之苦,杜伏威對江淮七十四縣境只收很低的賦稅,同時,可能是出于貧苦農民對貪官污吏的先天仇恨,杜伏威下令凡官吏貪污者無論輕重一律處死,這當然是不太合理,但卻使杜得到了江淮人民的支持。
由于江淮由于地緣因素,一直在政治上被邊緣化,所以在江淮世族對于大唐朝廷任用北方士人非常不滿,他們卻愿意與一個并不專政的杜伏威聯手。以世族幫助杜伏威安撫百姓,整個江淮在短短三年的時間內,不僅恢復了隋末之亂死難的人口,經濟也得到了充分的發展。
在武德三年杜伏威向李唐朝廷稱臣之后,江淮地區就形成了以杜伏威、王雄誕、闞棱、輔公佑等為首的武人和江淮世族集結相結合的政治利益集團。這個利益集團自然非常排外,別說李世民一紙命令,恐怕就是李淵的命令都不會好使。
一旦長孫無忌在江淮碰壁,或者受到抵制,以長孫無忌有仇必報的性格,下一步,他肯定會炮制輔公佑謀反的所謂證據,逼返輔公佑。在原本的歷史上,輔公佑確實是反了,不過當時因為李唐朝廷命令李靖為東南道行軍總管,率領唐軍精銳迅速平定了輔公佑之亂。
只是這個時空,因為陳應的影響。讓李淵開始忌憚陳應,為了防備陳應,把不惜把李靖從東南道調到隴右道,成為涼州大總管。
那么問題來了,一旦輔公佑再像歷史上造反?李唐朝廷用誰是平叛?
李世民麾下的河東軍以及秦瓊、程知節、牛俊達、謝映登、張公瑾、張亮等倒是兵強馬壯,人才濟濟。可以出于政治的考量,李建成以及其麾下的文武將官,絕對會不遺力的反對李世民率軍平定江淮之亂。
李建成麾下有薛萬韌、薛萬徹、馮立、李瑗、魏文忠、李世績、韋挺同樣也人才濟濟,同理,李世民麾下的政治勢力也不會允許李建成再立新功,所以無論是李建成親自掛帥,或者由東宮門下將領平叛,一樣會被阻止。
正所謂一個和尚挑水喝,又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由于李建成、李世民的儲君之爭,雙方都也不會拿到平定江淮之亂的機會,那么朝廷里,除了李靖之外,還有中立派將領嗎?
有倒是,比如任國公劉弘基。官居驍衛大將軍。還有身為吏部侍郎的殷開山。不過,進入武德六年的殷開山身體大都不好。
可惜,像河北、山東安撫經略大使、左武衛大將軍、淮安王李神通,恐怕不能輕離河北。
算來算去,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陳應的舅哥李道宗了,不過李道宗看樣子也傾向李世民。
唯一可以出兵鎮壓的只有河澗王李孝恭了。
但是,對于這個與李靖搭擋了六年的李孝恭,陳應有點拿捏不準。李孝恭確實是平蕭銑、經略巴蜀、招撫領南諸州立下大功。但是,他的這些功勞,全部都有水份。用句毫不客氣的話說,哪怕是一頭豬跟著李靖,都可以賺足功勞。李孝恭的這些功勞,有多少是李靖帶給他的?
就好比李建成善戰之名,強過李世民的戰功,如果沒有陳應,他的善戰之名要失色三分都不止。
想到這里,陳應不禁心急如焚。
陳應再一次體會到了消息不暢的困難,更祈求長孫無忌不要激怒輔公佑,至少別讓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血上加霜。
如今的大唐,除了關中之外,河東還沒有掃平戰亂的廢墟,河北、山東更是處處聞哭聲,到處樹新墳。如果此時江淮再一亂起,恐怕不知有多少百姓會因而喪生。
現在的大唐,最缺的就是人口。每一個百姓的命都是寶貴的。
這一刻,陳應更加后悔,為什么當初不殺掉長孫無忌。雖然他不敢對自己產生威脅,可是他長孫無忌同樣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他需要功勛,所以才會替李世民拿下江淮,這個魚米之鄉。
只是,只怕是好心辦壞事,激起輔公佑的反彈。
正所謂好的不靈,壞的靈,陳應的擔心,很顯然已經成了事實。
李世民給杜伏威斟上酒。
李世民捏著酒盞,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杜伏威默然不語地,將酒一飲而盡。
李世民再給杜伏威斟滿酒,李世民期期艾艾的道:“杜……兄長,真是抱歉……我答應讓你重回江淮,但現在……我卻食言了。”
杜伏威一聲嘆息道:“賢弟,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奢望重返江淮,只希望陛下,能夠看在杜某誠心歸順的份上,善待江淮將士。”
李世民拍著胸脯道:“兄長放心,此事我一定傾盡全力,居中斡旋。”
杜伏威不予置否的看著李世民道:“你知道,我現在最擔心的人,是誰么?
李世民疑惑的道:“誰?”
杜伏威端著酒杯,一臉苦笑道:“我那個結義兄弟輔公祏。”
李世民莞爾一笑道:“為什么?”
杜伏威淡淡搖頭道:“我太了解他的為人了,輔公祏,是一個絕不甘心雌伏的人。江淮軍掌握在他手中,早晚要出大事,所以我才讓雄誕陪著長孫無忌一同前往江淮,以雄誕的威望,奪下輔公佑的兵權,應該不難!”
李世民試著問道:“兄長,你的意思是,輔公佑有割據東南的雄心?”
杜伏威道:“他有這個野心,只是一方面!”
“還有一方面!”說到這里,杜伏威苦笑道:“還有江淮世族門閥,就連為兄也是騎虎難下!”
李世民點點頭,他明白杜伏威的擔憂。事實上,這也是整個大唐的隱憂,河北世族不滿河北被關中的治理,所以他們才會跟著劉十善這個粗鄙之人反叛,明明知道他們的反叛不會成功,仍舊鋌而走險。
這也讓李世民有機可趁的關鍵因素。
整個南方世族中,李唐朝廷只有蕭時文這一個相同,六部尚書與侍郎,幾乎沒有江南人,地域排外還有內心的怨恨,很可能會如火山一般爆發。
杜伏威微微有些醉意,他起身時,身子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了。杜伏威望著李世民道:“江淮十數萬兄弟的性命最大,為今之計,杜某只能對不住輔公佑了!”
李世民驚訝的望著杜伏威,實在難以想象,杜伏威居然敢朝輔公佑下狠手。
杜伏威其實心中更苦。
九州一統,天下歸心,大唐占據了大義之風,根本就不會允許像江淮軍這等政治勢力集團的存在,更何況這個政治勢力集團還與朝廷風牛馬不相及。
輔公佑一直像讓杜伏威稱制登基,他好當一個一字并肩王。如果不是看著杜伏威在軍中威望太高,又有五百義子掌握諸軍,輔公佑肯定會取而代之。
杜伏威也在感嘆,人啊,隨著地位的不同,人心總會變的!
杜伏威拿著酒壇子,往嘴里倒酒。
李世民看著杜伏威的狀態不太對,趕緊上前勸道:“兄長,你醉了!”
“酒了好啊,只有醉了,才能解千愁!”杜伏威繼續灌著酒,漸漸變成一團爛泥。
李世民望著地上的杜伏威,臉上一團糾結:“對不住了兄長!”
長孫無忌與王雄誕攜帶著一輛輛大車進入江淮軍帥堂,數十上百名江淮將領與輔公佑一起接見長孫無忌與王雄誕一行。
“輔仆射,這是秦王殿下送你的禮物!”長孫無忌捧著一個劍盒遞到輔公佑面前。
輔公佑接過長劍,只見劍鞘是用鯊皮制成,烏黑油亮,不過沒有什么裝飾,顯得平平無奇,他隨手抽出長劍,一道寒光透匣而出,這把長劍長三尺,劍身二指半闊,劍脊很厚,劍刃看上去也不是很鋒利,但是上過戰場的老兵都知道這才是真正可以用于戰陣廝殺的利器,像那種劍身比紙還薄,隨手一挽就劍花亂閃,貌似輕靈的劍,只能是拿來耍帥。
長孫無忌解釋道:“此劍是用高錳鋼鑄造而成,八斤重左右,能一劍斬斷并排的十六卷草席!”
長孫無忌此言一落,眾人一陣驚呼。
劈斬草席是測試刀劍鋒利程度的常用辦法,通常是將一卷卷草席并排著固定好,然后使出全身力氣劈斬過去,斬斷草席越多,證明刀劍越鋒利,因為草席這玩意很柔韌,阻力很大,劣質刀劍根本就斬不動。
唐軍制式的橫刀一般是以一刀斬斷六卷草席為準,每一把刀都必須達到這個標準,否則工匠就要倒霉了,這把長劍能一劍斬斷十六卷草席,說它“削鐵如泥”一點也不為過。
事實上,高錳鋼的硬度比高炭鋼高出將近五十洛氏硬度,如果拿同等質量的高炭鋼與高錳鋼相砍,高炭鋼肯定砍不過高錳鋼。
輔公佑試著揮舞長劍,只聽到風聲嘯起,寒光逼人,不禁笑道:“好劍!看起來平平無其,但握在手中,總有一種馳騁沙場沖鋒陷陣的沖動,真是好劍!”
長孫無忌滿臉堆笑道:“輔仆射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輔公佑收回劍。
身邊的江淮軍左副統軍闞棱望著此劍眼饞不已,不過他不擅長使劍,他的兵刃就是陌刀,霸道無比。不過,陳應交好闞棱,不僅送了闞棱一身高錳鋼明光鎧甲,同時也送到他一套刀,包括九斤六兩的高錳鋼橫刀一柄,兩斤三兩的短刀一柄,重達三十六斤的高錳鋼陌刀一柄,還有一柄破軍刀。
闞棱興奮的道:“有我的禮物嗎?”
長孫無忌笑道:“闞將軍勇猛無雙,秦王殿下聽聞闞將軍缺一匹上好的坐騎,所以讓無忌帶來寶馬一匹!”
闞棱身高八尺六寸,相當后世的兩米零二,他的體重超過二百二十斤,如果算上他的陌刀和鎧甲,全身重量超過三百斤。足足是兩個人的份量,一般戰馬托起闞棱,根本走不了多遠,更別提在戰場上沖鋒了。
為了解決個人的戰馬的問題,闞棱無奈之下,只好尋找了一匹壯碩的騾子,勉強可以馱著闞棱上戰場。
只不過,騾子太不像話了。
這也是闞棱感覺不爽的地方,可是沒有辦法。江南本來就缺馬,杜伏威也從來不與突厥打交道,哪怕讓人從草原買馬,買到的也大都是矮小的突厥馬(既蒙古馬的原型)。
不一會兒,長孫無忌讓人牽來一匹戰馬。這匹戰馬高達七尺,足足比平常的戰馬高了將近一尺有余,有一抹淡金色的鬃毛,這匹馬齒數還很輕,但精神抖擻,睥睨之間有一股王者氣派!
闞棱看了一眼,眼睛就再也挪不開了,眼中露出贊賞的光彩,興奮的道:“好啊,好馬,你真舍得把這匹馬送給我?”
長孫無忌笑道:“當然,寶馬配壯士,更何況,這匹馬是秦王殿下親自從頡利可汗手里奪回來的,并且親自給馴服的。這匹戰馬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血里紅!”
闞棱走向這匹“血里紅”,“血里紅”很是通人性,原本它睥睨眾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可是隨著闞棱走向它,它那原本囂張的目光,頓時溫順了下來。闞棱身材高大,煞氣騰騰,給它了太多的壓力。
不過,“血里紅”到底是馬中王者,沒有那么容易馴服,隨著闞棱靠近,“血里紅”突然仰蹄嘶,甩掉身邊的馬奴,開始朝著遠處狂奔。
闞棱大吼一聲道:“哪里跑!”
說著,撒開大腿,朝著戰馬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