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太極宮,顯德殿內。
李建成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卻沒有說話,而是背著手,來回在大殿內踱著步子。
良久,李建成深深一聲嘆息道:“謀反重罪,若是赦免,那日后,若是他人爭相效仿……”
陳應噗嗤一聲笑了:“陛下,當年司馬炎篡魏代曹,可以成功,依靠的是什么?”
李建成想了想道:“那還用說,曹氏出身貧寒,得不到世族門閥的支持,司馬炎出身世家大族,且歷經幾代才完成篡位陰謀……”
聽到李建成的這話,陳應點點頭,卻無搖搖頭道:“陛下所言對也不對,最根本的原因是,曹魏崛起屯田,崩潰也是屯田。”
政權更迭,絕對不是可以依靠陰謀就可以完成的。最終還需要的是刺刀見血,硬碰硬的真實力。世族門閥的實力固然強大,就像東晉時期瑯琊王氏可以與司馬共天下。然而,當瑯琊王氏大將軍大司馬王敦造反之后,卻沒有像司馬氏一樣,坐穩江山,而是迅速被各地勤王之師趕下臺。
說穿了,就是因為既得利益階級不允許。曹魏得已代漢而立,依靠的是曹操打下來的老底子,最根本實力就是青兗二州,百萬黃巾軍,曹操創立屯田制,讓朝廷利用極少的錢糧,養活一支非常龐大的軍隊。
可是,這支為曹氏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的軍隊,卻沒有得到根本上的優待,他們依舊需要將收入的百分之六七十交給朝廷,他們自然不愿意干了。當然,歷史上唐朝也是這么干的,在經歷高祖、太宗、高宗、武周四代之后,關中八百里秦川已經沒有了可以讓朝廷供養大唐府兵的土地。
在唐明皇時代,李唐朝廷的府兵基本上崩潰了。
但是,唐朝得已可以延續,這是因為唐朝的地盤太大了,雖然關中的府兵崩潰了,可以天下還有一百多個折沖府,這一百多個折沖府依舊可以享受唐初時期的利益。
陳應用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時間,向李建成闡述,造反成功必須有三個條件,官逼民反,人心向背,軍隊倒戈,否則根本不可能成功。歷史上,楊玄咸之亂時,楊玄感可是得到了幾乎所有世族的支持,然而,百姓并不支持天下動蕩,所以光依靠世族的十幾萬軍隊,撼動不了一個穩定的朝廷。
李建成聽完這話,這才沉吟道:“那朕今日就下詔,免去李元吉、李孝常、長孫安業死刑,廢為庶民,永遠拘禁。”
陳應微微一笑,口誦道:“陛下圣明,陛下仁慈!”
門下省里,氣氛冷淡,周圍的同僚們,紛紛躲避房玄齡 書令史和令史們,也都縮在門外,不敢入內。
高士廉見氣氛不對,趕緊走到房玄齡身邊道:“玄齡,你為何如此為難陛下?陛下與齊王,乃是手足親兄弟,又有總角之交,你卻要陛下誅連至親之人,豈不聞“疏不間親”的道理?”
房玄齡拍拍高士廉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就在這時,陳應來到門下省。
眾門下省官員包括房玄齡在內,全部出來迎接這個當朝第一人。
“我等拜見陳相國!”
陳應頓首,微笑道:“諸位同僚,不必大張旗鼓,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眾官員這才散開。
陳應走到房玄齡的案幾前,將李建成親筆所書的詔書輕輕擺在房玄齡的案頭。
房玄齡認真的拿起詔書閱讀著。
周圍的門下省官員竊竊私語著。
“我說,房玄齡敢不敢駁回陳相國送來的詔書?”
“陛下的詔書,房玄齡已經駁回了三道,陳相國再是百官之首,他也不大不過陛下!”
“這個不好說啊,陳相國可不是裴相國,他是百戰殺出來的功績,房玄齡敢忤逆陳相國,你們猜陳相國會不會拔刀子砍人?”
只是,讓門下省眾官員失望了。
房玄齡看完詔書,提起筆,在詔書上寫下一個工整的“可”字。
陳應拿起詔書,拍拍房玄齡的肩膀,然后離開門下省。
周圍的官員一片嘩然。
紛紛側目。
“我呸……還真以為他房玄齡骨頭夠硬,到底還是怕拿刀的!”
“你不怕,你去試試。陳相國可以殺了至少幾十萬人,也不介意多殺幾個!”
房玄齡聽著周圍的議論聲,若無其事的喝著茶水。
大理寺天牢內,陳應在大理寺卿戴胄的陪同下來到天牢內的“甲”字號房,陳應將詔書遞給戴胄,戴胄看完詔書,面無表情的道:“下官這就放人!”
“切慢!”陳應擺擺手道:“李元吉這個熊孩子,不能這么便宜他,我先會會見見他!”
戴胄躬身道:“下官告退!”
寬大的監牢內,李元吉、李孝常、長孫安業這三個主謀全部帶著鐐銬,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李元吉一臉淡定。
李孝常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唯有長孫安業,長吁短嘆,坐立不安。
腳步聲響起,三人急忙循聲望去,只見陳應一身便裝,緩緩而來。
不多時,陳應擺擺手道:“打開牢門!”
一名獄卒趕緊上前,用鑰匙打開牢門,這個時候,陳應又拍拍手,不多時,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十數名抬著巨大漆箱的仆從魚貫而入。
眾仆從將食盒打開,露出熱氣騰騰的烤全羊,金黃焦嫩的烤乳豬,晶瑩剔透的水晶肘子,紅燒獅子頭等十數道硬菜。
望著香氣撲鼻的菜肴,長孫安業的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
看著陳應這一副架勢,分明就是給李元吉送上斷頭飯。
長孫安業連滾帶爬的爬到陳應身邊,抱著陳應的大腿嚎嚎大哭道:“陳相國救命,陛下饒命……饒命啊……我不想死,陳相國,求求你……”
不多時,一股騷臭味傳來,陳應看著長孫安業的下身一片水跡,心中甚是了然。
長孫安業居然嚇尿了。
李元吉捂著鼻子,一臉嫌棄的望著長孫安業。
李孝常原本閉著的眼睛,也變得一臉煞白。
李元吉也不管手上臟不臟,伸手去撕烤全羊上的羊肉,扯下一塊羊肉,就往嘴里塞,塞得滿嘴鼓鼓囊囊的,他一邊狂吃,一邊大笑道:“三姐夫……我知道你盡力了!”
陳應愛干凈,擺擺手,讓一名獄卒,把長孫安業架出去,順便收拾一下牢內的尿液。
一名獄卒討好的為陳應搬來一張軟榻,另外一名搬來一張案幾。
重新收拾好的牢房內,陳應大刺刺坐上去,拿起酒壺,為李元吉倒上一杯酒。
李元吉呆了一呆,端起酒杯,仰頭一飲盡。
陳應又給李元吉倒上一杯酒。
李元吉端起酒杯道:“三姐夫,求你一件事!”
陳應點點頭道:“說吧,只要我能做到。”
李元吉嘆了口氣道:“請三姐夫,向陛下求一道圣旨,則我一杯毒酒,我想留一具全尸!”
突然,陳應重重一巴掌甩在李元吉臉上。
“啪……”
李元吉的臉上瞬間出現四根手指印,異常清晰。
陳應指著李元吉吼道:“你沒腦子嗎?你這么做有沒有想到三娘的感受?”
李元吉沒有反駁,沒有吭聲。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陳應指了指李元吉,半天沒有說話,氣憤的離開天牢。
走到天牢的甬道里,戴胄迎了上來。
陳應沒好氣的道:“詔書先壓兩天,多關他們幾天,讓他們償償煎熬的滋味!”
戴胄點點頭道:“下官遵命!”
李建成看著陳應一臉煞氣的走到御書房,抬頭問道:“事情辦完了?”
陳應點點頭道:“李元吉只求陛下賜予一杯毒酒。”
李建成疑惑的道:“他沒說別的?也沒說為什么?”
陳應搖搖頭。
李建成皺著眉默然不語。
李建成望著陳應問道:“元吉,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陳應嘆息了一聲道:“只要元吉還活著,他的子女親族,以及他這一枝宗室滿門都要膽戰心驚,隨時準備承受你這個皇帝的怒火;但只要他自盡,你貴為天子,也就不會再與他的兒女為難,甚至日后,還會憐其孤苦,略加照拂,人之常情,如此而已。”
李建成恍然大悟。
陳應笑道:“陛下的意思呢?”
李建成沉吟道:“賜他一杯毒酒!”
陳應愕然,正準備斟酌詞語。
李建成道:“酒里下上瀉藥,份量加倍,讓李元吉好好反省反省。”
陳應莞爾一笑,沒有想到李建成還有如此可愛的一面。
陳應帶著一名端著毒酒的內侍,再次前往天牢,
此時,天牢內李元吉已經干掉了半只烤羊腿,喝得醉眼朦朧。
看著陳應進來,內侍將放著毒酒的盞盤,擺在李元吉面前。
陳應手指盞盤道:“元吉,陛下答應了。”
李元吉起身,鄭重其事地朝陳應一稽道:“多謝三姐夫看顧,元吉若有來生,必定報答。”
陳應差點想把真相說出來,不過關鍵時刻,他還是忍住了,陳應板著臉道:“不必多禮,這也是陛下的心意,你放心,你的家人妻小,陛下會加以照拂,我也會看顧著。”
李元吉再次一稽道:“可否給我紙筆,我要給陛下留書一封,請三姐夫轉呈。”
陳應手一揮,內侍忙不迭出去。
等到內侍送來筆墨紙硯,李元吉斟酌一二,緩緩落筆:“提防裴寂,提防嚴法大師,提防宇文化及以及關中世族,他們里通突厥……”
陳應大驚失色。
別看李元吉寫的字少,可是信息量非常驚人。
等李元吉寫完足足數百字,仰脖將“毒酒”喝下,陳應沒有心情觀看李元吉的精彩表演,急忙拿著這封信前往顯德殿。
顯德殿內,李建成看罷書信,忿忿地,一把將書信扣在案幾上。
“豈有此理,來人,把李安儼給朕叫來。”
內侍忙不迭地出門。
時間不長,李安儼步履匆匆地跟著內侍走進大殿。
李建成抓起書信,揮了揮道:“你看看這個,那個每日在父皇駕前裝神弄鬼的僧人嚴法,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李安儼一臉疑惑地接過書信。
李安儼急忙跪在地上:“臣失職,臣……”
李建成道:“你即可帶著人把嚴法給朕抓起來!”
陳應提醒道:“記住,秘密抓捕!”
李安儼躬身道:“臣明白!”
就在李安儼張網抓捕嚴法大師的時候,這次唐初震驚朝野內外的政治改革,終于落下帷幕。
武德七年八月底大朝會上,一身玄衣纁裳的李建成,端坐在丹墀之上。
一群李家宗室,惴惴不安地看著魏征。
李建成目光如電的望著李氏宗室道:“今日降封宗室,由尚書右仆射、吏部尚書魏征宣讀名單!”
魏征出列,朝李建成一稽,而后,轉過身來打開帛書。
魏征清清嗓子,抑揚頓挫的說道:“膠東王李道彥,降為郡公,封邑減半;高密王李孝察,降為郡公,封邑減半;淄川王李孝同,降為郡公,封邑減半;廣平王李孝慈,降為郡公,封邑減半;上黨王李孝友,降為郡公,封邑減半;清河王李孝節,降為郡公,封邑減半;膠西王李孝義,封邑減半……”
被點到名的李家宗室人員,無不垂頭喪氣。
滿殿文武大臣,默默聽著,無人出聲。
魏征將帛書收起,轉身看著李建成道:“陛下,皇家宗室,降封減祿,已宣讀完畢。
李建成點點頭道:“房玄齡,你將官員裁汰留用之名單,宣布一下。”
房玄齡出列一稽,而后,從袖筒里,掏出一份帛書。
房玄齡展開碩長的帛書,清了清嗓子道:“現在宣讀裁汰的官員,鴻臚卿吳世榮、大理少卿趙文恪、民部度支員外郎梁洛仁、民部金部員外郎喬雍……。
房玄齡終于將名單宣讀完畢,長長的帛書,早已垂在地上。
滿殿文武官員神色惶然。
房玄齡轉身,朝李建成一稽道:“陛下,臣已宣讀完畢。
李建成滿面戚容,語音苦澀地問道:“此次吏部,一共裁汰了多少官員?”
房玄齡平靜的道:“啟稟陛下,三千一百八十二人。”
李建成問道:“還剩多少官員?”
房玄齡淡淡的道:“還剩六百三十一名。”
群臣頓時,交頭接耳,低聲喧嘩起來。
李建成瞪大眼睛看著房玄齡道:“這么說,朝堂上,豈不是要空出一大半?如此大動干戈,有必要么?”
房玄齡道:“陛下乃武德朝號稱名將,帶兵多年,當知兵貴精而不貴多的道理。”
嚴法一身袈裟施施然,走出裴寂府邸大門,左顧右盼,而后,趾高氣昂地向外走。
一輛馬車駛到嚴法雅身邊,兩個壯漢跳下馬車,上前將嚴法扭住,堵上嘴巴,拎上馬車。
馬車快速離去。
蕭諾言從僻靜之處出來,點點頭。
另一輛馬車駛過來,蕭諾言跳上馬車。
長安城外,一處皇莊內的地牢中,囚室里琳瑯滿目地,擺放著各種刑具。
蕭諾言殺氣騰騰地從烈焰騰騰的爐子里,拔出一根燒紅的烙鐵,左右翻看。
一旁的幫手突然驚叫一聲道:“將軍,那禿驢嚇暈過去了。”
蕭諾言氣得,將烙鐵扔回爐子里道:“老子還沒動手呢!費那么大勁把東西搬進來。這賊人,芥子大的膽子,給他一桶冷水。”
一名侍衛將一桶冷水澆在嚴法的身上。
嚴法緩緩蘇醒,看見周圍的情形,頓時痛哭流涕,爬著過來,連連給蕭諾言叩首道:“將軍!不關貧僧的事情啊,都是裴司空……逼著貧僧干的!”
蕭諾言氣得又踹了嚴法一腳,吼道:“不準哭,老子問一句,你答一句,說錯半句話……”
嚴法望著蕭諾言手中那只燒紅的烙鐵,心有余悸的道:“將軍盡管問,貧僧知無不言!”
蕭諾言一臉無奈的捂住臉,半晌,狠狠地又是一腳。
嚴法大師一聲慘叫,捂著臉道:“將軍……請問!”